奇特的墓地

　　多次到欧洲旅行，千奇百怪的事情见识过不少。若论我所受到的最大的视觉刺激，莫过于奥地利哈尔斯塔特城的教堂墓地了。

　　这是阿尔卑斯山区一座微雕般精巧的小城，一座座美丽的尖顶木楼鳞次栉比一直伸延到山坡下的湖水里。湖面上的小楼都用木桩架空在水面上，说明这里寸土必争的紧张。就连那一挂飞泉也被挤得瘦瘦的，寻找着缝隙流向大湖似乎才能舒展地喘一口气。湖水清澈如

　　游览这样的小城无需多少时间，我们很快就领略了唯一街市上的所有建筑、商店、院落，乃至明窗内的居家陈设。由于小城之小，一切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只有高耸在山腰上的教堂远远地守望着天堂之门。

　　奥方翻译施华滋教授能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解说，他以欧洲男人特有的为女士竭诚服务的绅士风度，力劝我上山一游，神秘地说：“教堂后面有一块特殊的墓地，很值得一看。”盛情难却，我只好气喘吁吁随他爬上山去。

　　教堂后面的小小山坡上有一块小小墓地，窄窄一条空间，只能盛下二十几座坟墓。每位死者的石冢上都有长明的蜡烛，精雕细刻的墓碑引着一畦畦鲜花，艳丽芬芳，洁净如洗，显然是得到了殷勤的照料。转身向山下俯视，绿水映蓝天。举首朝着教堂尖顶仰望，雪山扶白云。石桥下泉水淙淙，丛林中山风幽幽，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这块墓地之美，我长叹一声：“死后在这里长眠真是一种幸福！”

　　施华滋却说：“长眠可不行！因为墓地太小，这里自古以来有个规矩，死者只能在墓地躺十到二十年，然后就得给新的死者让出地方。”

　　我诧异地问：“那么把这些老的死者请到哪里去？”

　　他往更高的山坡上一指，那里有一扇铁栅栏门：“这座小城人们的祖祖辈辈都在那座山洞里。”

　　我听了好奇怪，忙随他爬到山洞口凑到栅栏跟前看个究竟。

　　石洞里光线昏暗，从阳光下走来待视力适应了看清里面时——我的头皮都发炸了，寂静的高山平湖蓝天白云顿时滚过一声惊雷——洞里层层叠叠堆满了骷髅。

　　要不是我当年学美术时画过骷髅头骨，真要吓得叫起来了。

　　施华滋老先生介绍：“死者在墓地里躺了一二十年之后，就转移到这里。每一位只能保留头骨和一根臂骨，为的是节省地方。这个办法不是挺好么？不然，亡人越来越多，就要占领活人的生存空间，而小城又这么小。”

　　我恢复了当年画过骷髅的胆量朝洞里仔细观瞧。那些头盖骨上写满了字，有的头顶画着绿叶，有的画着红花，艳红艳红的玫瑰花“盛开”在白骨上面，形成了生与死，鲜活与沉寂，娇美与恐怖的强烈反差。

　　小城为何留下了这样奇特的习俗，我们行色匆匆未及请教施华滋先生。中国人对死者的丧葬方式有水葬、火葬、土葬、悬棺，僧人圆寂有坐在陶罐里砌入塔中的，从未听说过“入土为安”十年二十年后又下“逐客令”的。单留先人颅骨与臂骨暴露于高山之巅，在山洞里餐风饮露霜打雪冻，小城居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回到芬芳宁静的墓地花园，凭高俯瞰，小城里传来悠扬的乐曲，长椅上一对情侣在接吻，游艇在湖面飞驰，天鹅在水边游弋，尖顶木楼里飘来阵阵炊香。生命与爱情的信息，夹在高山平湖的绿意氤氲之中扑面而来。生死两界，近在咫尺。

　　施华滋买了四幅一套的小城风景图片，让我们每人挑了一张留作纪念，三位同行的中国作家谁都不敢要骷髅图片，只有我如获至宝，保存至今。

　　回国以后家人也都不敢多看这张图片，我便自己收藏起来，每一次取来细瞧都有新的感慨。我保留着对那座遥远的异国小山城教堂墓地的记忆，不仅仅出于猎奇，更是珍视它给人的启迪。连死者躺的墓地都不能搞终身制，也要给后来者让出位置，也有着新陈代谢，不是最能够引人深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