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与爱情

　　爱德华八世和大英帝国首相作最后的摊牌——作为震惊世界的一幕，我们谁都没有亲见，但谁都可以自由想象：

　　“我一定要娶沃莉斯·辛普森为妻，我以国王的尊严发誓。”爱德华八世高傲地昂

　　“陛下，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我本人和政府都不会同意；而且，如果事情果真演变成那样，教皇也会拒绝给您加冕。”首相寸步不让。

　　“难道我一个堂堂的君主，竟无权挑选自己的终生伴侣？”爱德华八世痛苦地绞着双手，眉峰紧锁。

　　“也可以这么说，陛下。”首相回答得彬彬有礼，“因为您挑选的不仅是妻子，同时也是帝国的女王。从这一点看，您并不享有绝对的权力，您需要倾听人民的声音。”

　　“可是，”爱德华八世满怀激愤，“我只听到内阁的声音。”

　　“陛下，别忘了内阁是人民选出来的。”首相依然不温不火。

　　“我要和沃莉斯结婚，这是我的职责，您明白吗，职责！”爱德华八世说到这儿，嗓音尖锐的怕人，“我真不明白内阁是怎么想的，要知道，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把国王的职责完成得更好。”

　　“这事不能两全”，首相表现出他一贯的冷静，“您不能既娶沃莉斯，又照旧当国王。”

　　喔，这就像我们中国人形容的，眼前只有华山一条道，或者为心爱的女子放弃王位，或者为王位放弃心爱的女子，二者必居其一。爱德华沉默不语，他在谛听，谛听帝国混浊的喘息；他在把握，把握自己和王朝的命运。终于，他想通了，他释然了，他决定了：爱就爱他个轰轰烈烈，爱就爱他个惊天动地！

　　爱德华八世转而面对首相，神色凛然，他说：

　　“好吧，我先跟沃莉斯结婚，然后宣布退位。”

　　二

　　爱情需要神话，天下的痴男怨女需要神话，生生不息、万古长存的宇宙需要神话，爱德华八世创造了它。

　　他为爱癫狂。

　　沃莉斯是绝代佳人吗？不。沃莉斯是妙龄少女吗？不。沃莉斯富可敌国吗？不。

　　爱情没有道理可言。情人眼里有日月，情人怀里有江山。爱德华是抛弃一个王国，而进入另一个王国，她就是国，她就是王。

　　爱德华向民众告别时坦承：“没有我所爱的那个女人的帮助和支持，我难以胜任肩负的重担。”

　　爱德华敞开双臂拥抱沃莉斯：“我的朋友，与你在一起，远胜于拥有王冠、权杖和王位。”

　　三

　　沃莉斯啊沃莉斯，你来自美利坚，头一条就挫伤了大英帝国民众的感情；何况你年届四十，相貌平平，而且有过两次婚姻，这后一条更犯了王室的大忌——王室需要的是白璧无瑕的安琪儿，是供人膜拜供人欢呼的偶像。

　　王室拒绝野花，不容鱼目掺进珍珠。

　　沃莉斯啊沃莉斯，偏偏就是你这样的灰姑娘——唉，连姑娘也算不上——迷倒了爱德华，先前的威尔士亲王，如今的一国之主！你是否从维纳斯那儿窃来了腰带？你是否从丘比特那儿借来了金箭？你是否请莎士比亚帮忙写的情书？爱情不像生意，斤两悉称，锱铢必较。爱情不唯是金童配玉女，罗密欧配朱丽叶。爱情是心灵与心灵的契合，爱情是把两颗心燃烧熔化塑型为一颗心。

　　沃莉斯也曾反躬自问。她说：“唯一能说明王子对我的迷恋，也许在于我那美国人的独立精神，我那开门见山的直率，我那挥洒自如的幽默，以及对他本人和与他有关的每一件事的乐观、自信……王子无疑是天下最孤独的，我最先深入探测他的内心。”

　　得了，有这几条就足够。上帝造人，把一个完美的整体一分为二，从此这一半就忙着找那一半，那一半就忙着找这一半，千山万水，千波万折，千难万险。国王是特例。国王的那一半自然也是特例。一旦找到了就千欢万喜，千秋独步，即使把王冠当球踢也在所不惜。

　　曾怪爱德华不是恺撒，不能随意修改法律，使自己同心上人顺利结合；爱德华不是拿破仑，不能从教皇手里夺过王冠，自行加冕。

　　爱德华啊爱德华，爱情不唯获益，还有奉献；爱情不唯欢乐，还有责任。沃莉斯已经发誓和您终生相守，沃莉斯已经果断和前夫离婚，那一半失落您就永远失落，那一半痛苦您就永远痛苦。独立苍茫卿怜我，顾影徘徊我怜卿。矢在弦上，不得不发。拔剑在手，寒光闪烁。

　　有谁参悟过那乾坤一掷的决绝？有谁聆听过那王冠落地的脆响？

　　四

　　玛丽王太后气坏了。她不能想象寄予厚望的长子竟为了一个淫妇放弃江山，正如不能想象一黄土胜过黄金。自从爱德华逊位，她力主把他驱逐出境，眼不见心不烦，终生不与其见面。

　　乔治六世也气坏了。他是爱德华的弟弟，因为兄长的引退，他才意外得到王位。按理，他应该对爱德华客气一点吧。哦不，你这是常人思维。他痛恨兄长的自暴自弃，率意而行，上负列祖列宗，下愧黎民百姓。因此，乔治六世即位，仅仅给予爱德华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封号：“温莎公爵”；至于沃莉斯，则不理不睬，视若平民。

　　乔治六世的妻子伊丽莎白，对温莎公爵夫妇更是恨之入骨。她诅咒沃莉斯“贱得不能再贱，是个十足的荡妇”；而爱德华，不但是王室败类，国家叛徒，更是丈夫的克星——她把乔治六世后来的英年早逝，也一股脑推到温莎公爵头上，认为正是由于他的不作为，不担当，才导致素无准备的夫君仓促接班，乃至不胜重压，积劳成疾。

　　呜呼，爱德华的离经叛道，在他和家人之间打了一个死结，日月昭昭，此恨绵绵，纵然请来亚历山大，恐怕也不能一剑将它劈开。

　　五

　　如今，当事人纷纷死去，权杖不能驻颜，江山不能留命。唯有爱德华栽下的爱情之树，干云蔽日，苍翠欲滴。

　　斜刺里泼来污水。

　　外电：“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爱德华八世，被怀疑是德国间谍，他曾在二战期间与希特勒见面，沃莉斯也与德国人有交往。”

　　又外电：“沃莉斯乃同性恋兼色情狂；是纳粹德国或苏联发展的特务；她曾专门在香港的妓院学习性技巧，是德国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的情妇，还和齐亚诺（后来成为墨索里尼的女婿）生过一个孩子。”

　　又外电：“温莎公爵夫妇的关系中不包括性，沃莉斯实际上是一个男妖。”

　　天晓得还会蹦出什么天方奇谭！

　　六

　　别担心越泼越脏，越描越黑。不会的，爱德华八世的风流倜傥已经脱离他本身而去，抽象为一则爱情经典。世人定格他抛却江山抛却枷锁抛却宿命，世人淡漠他被攻击被曲解被诬蔑，谁在乎那些屁事！只要他的传奇在，只要他的象征在，恋爱中的人就有了爝火有了航向有了依托。恋人们心宽如大西洋，恋人们心稳如奥林匹斯山。恋爱者永远不会下台，恋爱亦如登基，方才还是布衣，转眼便已黄袍加身，凤冠霞帔。

　　让我们读一则网上最新消息：“爱德华八世的遗物在意大利罗马拍卖，其中，他写给沃莉斯的14封情书，被一位顾客用将近两万美元的高价买走。”

　　这位顾客买走的岂是情书，它是用一顶王冠、一个时代诠释的潇洒和浪漫。⑥3

　　□卞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