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现代化，城市化，人难化

　　许博渊作者文集

　　报载，2月13日，北京市有一家结婚迎亲，喜事闹出了丧事，结婚车队里有一辆车走错了路，司机违章倒车，新郎的叔父在车下指挥，被压死了。新郎痛彻心肺，在死者前面长跪不起。读到这则新闻，不免心惊肉跳。可以想象，这家人该是如何的悲痛和窝心，而且，这对新人恐怕将永远生活在这件事情的阴影中了。

　　第二天，我刚走出小区，停在路边空地上的一辆车突然倒车，速度很快。好在我眼未昏花，腿脚尚健，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似地作出了反应，只一步就跳开了。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如果没有多年驾车的经历，恐怕反应没有这么灵敏。我立刻上前敲司机的窗玻璃。玻璃摇下来了，露出了一张四十多岁的男士的茫然的脸--他正在用拇指揿手机号码呢！我告诉他："倒车要看着点，我刚好走到你车后"。他"啊啊"地表示理解，并没有道谢，也没有道歉。国人不善于表达内心的感受，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下应该道谢和道歉。

　　三十多年前，我的师傅告诉我，倒车时，头要往后扭，直到倒车完成，千万不能看一眼就倒，更不能不看就倒。我因此养成习惯，每次倒车必定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头向后，直到完成动作。而这位司机倒车时不往后看，属于不良习惯，看来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他而且居然能一边打手机一边倒车，而且是往有车辆往来的路上倒！我很想告诉他，这个习惯很不好，如果不改，出事是迟早的事。转念一想，算了，现在的人脾气大，弄不好他还会骂你，何苦呢。

　　事实上，倒车出事的确实不少。去年，我的一个朋友好好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竟被一辆车压断了脚。那个司机也特有本事，一边和人说着话，一边倒车。他是外地农村的，没有钱，人还老实，去看过我朋友一次，表示十分的难过。我的朋友劝他以后当心，也没有要他赔偿什么的，还说瘸了就瘸了吧。

　　我一直认为，现代化来得太快，人们来不及适应，观念和习惯都来不及转变。就说北京这些司机，他们潜意识里还在农村生活习惯的轨道上行走着，我一边聊天一边锄地，多么诗意呀!从来没有出过事嘛！他们在意识的深处，还没有理解机械的厉害。

　　近日读到作家韩少功对记者的谈话，感觉遇到知音了。他说：“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是个速成班，绝大部分人的市龄还很短，太多人一下子涌进城市，而公共生活的经验和习惯没法一蹴而就，交通规则、果皮纸屑都可以成为一个城市长时间不能解决的问题。”对了，现代化，城市化，人最难化；形式容易化，内质最难化。

　　我离开农村已经整整43年了，中间走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大场面，但是，许多农村的习惯和观念都依然深深地刻在意识之中，表现在行为方式上和思维方式上外表算是个城里人了，骨子里还是个农民。尽管如此，我大致知道了城市生活的一些规矩。现在，许多农民朋友刚进城，连规矩都还不懂。那些原本生活的地方变成了城市了，原本的农民变成了市民了，本质上依然是农民。要想使刚刚城市化了的农民变成真正的城里人，恐怕起码要两代人的时间。

　　起码两代人这个判断，有根据。我发现，许多年轻人，衣着风度，很快就化了，但内在的质地没化。我常常说起他们乱扔垃圾的习惯，可巧前天又见到这么一位。这是一个20岁左右的女郎，旁边大概是她的男友。这女郎的头发，一缕缕地染成黄色，中间分开，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蝴蝶，上身衣服很短，大冬天里露着腰，下面一条紧身裤（似乎有专门名称），裤腿塞在高跟长筒靴子里，一边吃东西，与男友说笑，一边摇晃着在我前面走。我们这个地区在20年前还是农村，这姑娘现代化得够快的。突然，一只白色的、薄薄的塑料袋从她腋下飘落，被风一吹，连蹦带跳地向我飞来。这样的情况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现。她们扔垃圾，动作非常优雅，根本不甩胳膊，兰花指就那么一松，连看都不看一眼，很潇洒地把事情交给地心引力去处理，就如大老板不屑做小事一样。

　　还有些年轻人，正在努力向现代意识靠拢，但由于片面理解了现代意识，常常显得不入调。年前坐公共汽车出门，车里就有这么一位。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音乐，嘴里大声地跟着唱，旁若无人。现在的人不爱管闲事，全车的人都不说话，特别安静，旁边的人都用奇怪和不满的眼神看她，一直到过了五六站，她下车为止。其间没有一个人提出抗议或规劝，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嘟囔了一句：“神经病！”我相信，这位姑娘不是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不满，而是故意与传统较量，反传统。反传统是当今社会的一大特色。她一定以为，唱歌是她的权利，她的自由，她想在什么地方唱就在什么地方唱，别人无权干涉。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在现代化过程中人们权利意识的觉醒，这是极大的好事。但是，权利和自由都不是没有条件的，条件是什么？是不妨碍他人的权利和自由。如果只知道维护自己的权利和自由，而不顾他人的权利和自由，那就叫缺乏公共道德，恰恰是没有现代意识。如果她开着私家车唱歌，那没有问题，她可以充分享受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因为她这样做并不妨碍谁。

　　我们不要笑话这位姑娘，像她这样片面理解权利和自由的人并不少见。比如，某名牌大学限制游客，他们就大叫不公平，说大学是公共财产，每个公民都有权参观。他们根本不懂得，西方的权利观和自由观是以不妨碍他人为前提的。持这种观点的年轻朋友自以为自己理解了现代意识的真谛，别人都是保守势力，对于反对意见十分愤怒，常常出言不逊，本质上和这位在公共汽车里唱歌的姑娘没有区别。

　　我们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着的时代，现代化和城市化如澎湃的大潮汹涌而来，而人的思想、意识、观念、习惯却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其变化的速度总是跟不上硬件的变化。我国公共生活中出现的种种不协调想象，说到底，都是由此而来。悲观是没有必要的，但我们要设法，要采取措施，帮助人们尽快地适应现代化和城市化，达到人与新环境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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