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基本

　　■文/龚静

　　这是黑板。这是教室。那是窗户。我是老师。你们学习汉语。

　　今天四月八号。现在两点钟。我去图书馆学习。周末你打算做什么。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在异国学生艰难地发着齿音翘舌音，努力地分辨zcsx的时候，迎面，一切都回到了开始，发音的开始，语言的开始，什么都是最最基本的，名词，动词，字、词、句子。没有修饰，没有繁复，惟有主语谓语宾语，一句句子最基本的元素，一种表达最基本的陈述。

　　好象是精雕细琢的链子突然分解成了碎粒，倒退到了原初的状态，没有切割，没有打磨，没有镶嵌，没有任何的附加，也没有冉冉的感性，有的是一种材质的存在，一种向未知但可能的璀璨出发的起程。

　　人物、情境、心理、性格、故事……瞬间全部荡涤，仿佛河水抽干，惟见河床，和河床里的石头泥块，缝隙里的草。

　　生活的情境亦然。街道、建筑、物品、超市，是城市都有的样子，东方人的脸甚至仿佛隔壁邻居，所有的似乎熟悉，却是陌生，你可以置身于街头、地铁、商店，然而你不能说话，语言隔绝了所有熟悉的可能，周遭的温度突然下降，热闹的街市只是吸取人的温暖的空间。一间空屋开始一个人生活的基本需要，一个箱子容纳四季的衣物，每件衣服都需要多功能多配搭，工作，一日三餐，水电煤电话费，疲累的时候连洗一双袜子的力气也没有，生活似乎浓缩成一种最最简单最最基本的状态。如同那些最基本的中文句子。

　　枝枝桠桠的社会关系暂时后退，后退成一种背景，人和人的关系于是纯粹和基本。你是偶然的过客，暂时的客居，是一种穿插，不必参与合唱，也不必融合为一种交错，每一天的见面都将成为记忆，每一次的交谈都是一阕如梦令，于是，敞开和放松是有缘相识的注解，欣赏和相知是最自然的感性。好比席地而坐的姿势，抽却了床、椅子，回到原初的方式。

　　纯粹中，心无旁骛，旁骛也难，看天看地是人和周遭最基本的联系。迎春花绽成瀑布，玉兰梨花如雪，杜鹃红白错落，牡丹静静地国色天香，蔷薇茉莉玲珑，槐花的香从山上飘然而下，熏染了五月的空气，坐在办公室里也是微曛。

　　看银杏的叶子而芽尖如扇舒展，一树树的枫叶在某一天的清晨突然染绿了林径，还有百年的梧桐枝干交缠着开始又一序年轮，椭圆的，菱形的，橄榄状的，卵形的，所有的叶子自在自为着生命中的青春，迎送来来往往同样的青春华年，她们高跟鞋紧身裤超短裙翩然而过，叶子的青春不是她们的焦点，惟视线里的背景而已，正是飞扬飘荡的年龄，生活如一锅沸腾的汤，那位带头抗议高昂学费而剃发的女生，依然坚持着，阵地从校长办公室门口的帐篷转移到了学生活动中心前临时搭建的钢筋塔上，青丝寸寸蓬勃，如山上蔓延的蒲公英，不知塔下的那些妙龄们是否应和，扩音器里说“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我们所提的要求都是合理的”，是的，合理的学费是学生的基本要求。一些白衣黑裙的女生却是毫不理会，自顾自在摄影师的长焦调动下摆S形拍毕业照，她们打着厚而白的粉底，好比登场的灯已经亮起来，生活不再基本，而粉需墨了。

　　曾经，所有的基本都将朝着山的方向峰起，渐渐地忘却了来者的方向，花树婆娑当然是目不暇接的视景，繁复间或许也是累累的羁绊反客为主了生活的组成，有一次回到基本的遭际，似若冥想的姿态，听生息从脊椎底部升起，一个生命，只有独自的生命和躯体共生。

　　自然，所有的基本都无法基本下去，基本之后，纷沓的欲望嘈嘈切切，像是电池总是在找一个充电的插座，连接起能量的网络。好比混沌的地球成了今天的样子，即使山石和草木希望，也无法后退，人又如何肯安然。

　　洗却铅华，或者粉墨登台，要的都是一颗安然的心。

　　且在浓绿的老枫树下留个影。不必一定等到红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