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两章

　　■文/陈蔚文

　　·柔软·

　　过马路，男人抱着孩子走在前头，正教孩子说话。老大不小的男人边等红绿灯边说，宝哎，看，那是什么？灯———灯，车———车……他尾音拖得老长，那种早不属于他这

　　及至与他并排，原是街角快餐店老板，平日做生意麻利精明的一个男人，呵斥起伙计来眼珠子如鱼眼状鼓出，同隔壁馆子店吵起架来磨拳撸袖能作吃人状。

　　此刻，他粗糙的脸上却满溢温情，他一点没觉得自己这样说话有多可笑，只一脸专注地替怀中孩子扯平衣服，用揉皱的纸巾揩拭孩子被口水濡湿的下巴，指大街给他望：那是什么？车———车，灯———灯，树———大树……，怀里孩子不到一岁的模样，但他分明是急于要把全世界介绍指认给他的样子。

　　绿灯亮，他走过去了。人海中的一个父亲，怀抱的孩子使他清水洗尘，有种软弱而动人的光辉。

　　再泼悍的女人也会有一腔子柔情给爱的男人，再强蛮的男人也会有天真给孩子———人世间的世故与算计，甚至粗戾凶狠，遇到打心眼里的爱不知怎么就一点点全消融了，像冰淇淋在阳光下融得甘心情愿。

　　·辗转·

　　白发老妇与盲男子坐在公园门口树下，脚下堆着简陋家当。几只灰扑扑的包袱，还有件木琵琶样的乐器，腹部浑圆，材质做工有些粗糙，不过仍优美地显眼———这是乐器动人的属性决定的，再粗陋的乐器，它们身体里也住着颗透光的灵魂。

　　他们看来很累了，老妇人斜倚包袱半躺着。盲男子坐着，姿势端正，他脸上表情很奇怪，交织着混沌和茫然，有发育迟缓的痕迹，同时又有提前的暮年的悲哀。这样一张被光明抛弃得彻底的脸，让人的心顿然在某个角落被挫痛。

　　他坐着，一动不动，阔大（路灯加剧了这种阔大感）的身体像座废弃盆景。

　　我走过去，又折回，买只瓜，让摊主约略划成八块。我把袋子搁在妇人面前，“老人家，天热，吃些瓜”，妇人起身，嚅嚅称谢。我走开几步，她开始吃，可并没招呼那个盲男子，那个男人仍盆景似的沉坐。妇人为何不叫他吃呢，相依为命的两人，照我想来，她应当先取一块，递到他手里，他一定也渴乏了。

　　他们是什么关系？母亲与儿子，祖母与外孙？还是远房亲眷或临时搭合在一起的漂泊之人？她有用的是一双眼，他有用的是双会弹拨乐器的手。

　　一衰，一盲，他们彼此能匀给对方多少温度？

　　男子在树下坐着，空洞的，隔绝的，像领受某种其实永远到达不了的旨意。他的内心，是否和目力一样，正陷入一片汪洋涸泽？

　　树下可能就是他们今夜床席，而明日（短信显示明晚将有特大暴雨）呢，以及更长的日子。这些四处漂泊辗转的人，包括他们自己在内，谁也不知道命运下一分钟的去向。南，或北，都不朝向家，都一样。

　　那件木琵琶样乐器，真想听听它在那个盲男子手中会发出什么声响？会否掺着裂帛和雨水的音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