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子，推车子

　　文/雪舒

　　小时候，外婆教我一首儿歌，至今还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小麻子，推车子，一推推到陆家嘴，拣着一包香瓜子，吃么吃了一肚子，拉么拉了一裤子，到黄浦滩去汰裤子，拨拉红头阿三看见子，抽上两棍子！

　　念这儿歌必须用浦东方言，陆家嘴的“嘴”，与每句的尾字“子”的发音是一样的，念起来朗朗上口，十分押韵。幼时的我背诵着儿歌，便开始推敲起其中的意思来。从字面上理解，儿歌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浦东小麻子推着车子去浦西，想必小麻子是卖糖炒栗子或者桂花白糖莲心粥的小贩子，车，也是手推独轮车，轮子，是实心木轮子，绝不是邓录普橡胶空心轮胎。浦东流动商贩小麻子推着木制独轮车来到黄浦江边的陆家嘴，他要渡江到对岸的浦西去，因为浦西是城市，浦东是乡下，城里人的购买力必定强于乡下人，可见，小麻子是具备了一定经营意识的小商贩。可是，小麻子还是遭遇了相继而来的幸运与倒霉。幸运的是他拣到了一包香瓜子，倒霉的是他吃下香瓜子后，立竿见影地闹起了肚子。乡下人小麻子当然找不到一处可以文明排泄的地方，于是，他的裤子沾染了色彩斑斓的粪便。裤子脏了，那就洗吧，黄浦江就在眼前，乡下人洗东西当然是到河里去洗的。小麻子脱下脏裤子正欲清洗时，出现了一个手持棍子的怪物———红头阿三。小麻子倒霉就倒霉在这根棍子上，他遭到了棍子的袭击，或者说，他遭到了红头阿三的袭击。

　　故事就是这样的，但不解“红头阿三”究竟为何怪物。问外婆，答：就是印度巡捕，上海开埠后，英国人最先开辟了租界，红头阿三就是英租界和后来的公共租界上的警察。

　　好奇心迫使我继续提问：为什么要把印度巡捕叫“红头阿三”？

　　外婆回答：“印度人喜欢用红布头包脑壳，我小辰光夜里不肯睏觉，你太外婆，就是我的姆妈说：红头阿三来了！我就吓得来钻进被头窟里老老实实睏觉了。”

　　外婆的回忆补充了我的想象，红头阿三手里的棍子便如同凶器。现在想来，手持警棍的巡捕发现有人在美丽的黄浦江边洗涤沾染了粪便的裤子，这实在是有伤风化的，所以制止该等行为是巡捕应尽的职责。遗憾的是，红头阿三向一个力量装备与他有着悬殊差距的手无寸铁的穷酸商贩发起进攻，实在是对自己的不看重了。也许，红头阿三就是这么败坏了自己名声的，他仗势欺人的作势让当年的上海人用“红头阿三”取代了他“巡捕”的正名。

　　这是我知晓的第一个上海开埠后发生在黄浦江边的有关租界与洋人的故事。从小麻子的遭遇来看，通商口岸的开放，并未让浦东改变贫穷的面貌，开埠的上海充满了殖民色彩。上海如同孤独的岛屿，在一个国度里兀自散发着异国的奢靡妖娆。1843年的上海开埠，奠定了其在日后成为国际工商业大都市的地位，用现时流行的词汇说，上海早已与国际接轨。然而，就从印度巡捕的蔑称“红头阿三”来看，如我外婆这般的上海人，是在经历着震惊与疑惑交织、欣喜与苦涩糅合的感情冲撞下成长起来的。“上海”这个字眼，在近代历史上，与其说是一个地名，不如说是一个具有强烈时代气息、集荣辱于一身的个性化文化符号。

　　如今的浦东人是绝不会再如当年的小麻子那般遭受歧视和屈辱了，浦东的开放，是上海的第二次开埠，并且，这一次的开埠，与1842年的开埠，意义截然不同。当今的小麻子们定然是挺起了胸脯走在黄浦江东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