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敦煌悲欢梦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5月29日06:54 大河网-河南日报

  

父亲的敦煌悲欢梦

  

父亲的敦煌悲欢梦
□常嘉煌

  常书鸿被誉为敦煌守护神。这位原敦煌研究所所长,著名画家、学者,他的人生,他的家庭,为敦煌艺术事业付出了何等代价?近日,他的儿子常嘉煌披露了一些如烟往事——

  父亲的前妻陈芝秀是他的浙江同乡,出生于诸暨一富裕人家。父亲当年去法国留学后不久,她也到了法国与父亲重逢,并在巴黎生了个女儿常沙娜。

  父亲为了他的敦煌之梦,不顾陈芝秀的反对而毅然回国。一年后陈芝秀母女也返回战乱中的中国。父亲到了敦煌后,又极力说服陈芝秀同他一起过去。但那样的生活对陈芝秀无疑是个巨大挑战。(据常书鸿自著的《九十春秋》一书回忆:1945年夏,陈芝秀提出去兰州检查身体,却一直未归。几天后他才得知,陈芝秀和总务主任早已安排好了私奔计划。常书鸿又怒又急,带着枪骑马狂追,但不知过了多久,从马上摔了下来,失去知觉。地质学家孙建初和一个工人发现了孤身倒在戈壁、无声无息的常书鸿。苏醒过来的常书鸿还要继续追,地质学家问他:你为什么还要去?你来敦煌的目的是什么?要为一个女人丧失你的理想吗?这一番话让他突然醒悟。几天后,陈芝秀登报声明,与常书鸿脱离关系。陈芝秀与那位总务主任回到了浙江老家,可惜好景不长,因为那位总务主任曾当过国民党军官,新中国成立后马上被抓起来,病死在狱中,陈芝秀则成了反革命家属。不久她又改嫁一工人,生下一子,生活更加窘迫。为谋生,最终竟沦落至为人当佣人。)

  其实陈芝秀也是个悲剧人物。战争和逃难给他们的感情造成裂痕。逃亡时,陈芝秀母女在贵阳遭到日本飞机轰炸,从废墟中死里逃生。在敦煌,父亲专心工作,对她也冷落很多,这使原有的裂痕不断扩大。她也许是为了报复父亲,才故意找了父亲身边最近的总务主任。我想父亲骑着马追她,说明心底对她还是有感情的。

  我曾经看到过敦煌研究所一份外调材料,“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曾跑到杭州,逼迫和诱使陈芝秀揭发父亲当年的“罪行”,但陈芝秀一句有损于父亲的话都没讲。1979年,陈芝秀突然因心脏病去世,沙娜姐姐把这消息告诉了父亲,他只是“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就再没说什么,一代恩怨就这样结束了。

  1946年,父亲曾在重庆为敦煌研究所招募工作人员,母亲李承仙就是在那次面试中与父亲、也是与敦煌结下终生情缘的。

  母亲祖籍江西,出身于一个大盐商家庭。我的外祖父叫李宏惠,是位反清革命家,是孙中山创立同盟会时的第7位签名者。任《南洋商报》总编的外祖父,负责同盟会的南洋筹款,后来筹了一笔款项和武器送到横滨。据说孙中山一般不出门迎客,这是唯一一次亲自到横滨港迎接。据我舅舅回忆,外公有一次在中山舰和孙中山讨论什么事情,旁边有个军官插嘴,外公说:“区区校官,不要参与国家大事。”那个人“诺诺而退”。军人回去后,在日记上写道:我若当政,誓杀李宏惠。那个青年军人就是蒋介石。

  外公的堂兄李瑞清是一位著名书画家,当过两江学督,后创办两江师范学堂(注:南京大学的前身),是张大千的老师,所以张大千称我母亲为“师妹”。追溯起来,母亲对敦煌的情结缘于张大千。她不断地从张大千那里听说“敦煌”和“常书鸿”,心里早已有了种种向往。

  父亲与母亲是典型的工作夫妻。我在敦煌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早晨往往被父母亲在家里讨论工作的讲话声“叫醒”,他们称自己是一对“敦煌痴人”。母亲后来经常说,她是父亲的保姆、秘书、下级……的确如此,是敦煌让父亲和母亲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1948年在南京、上海举行敦煌艺术品展览时,父亲将所有的临摹品都寄到南京展出。之后因内乱,那些作品寄存在上海的姨妈家。1949年,国民党教育部长朱家骅手谕令父亲把东西运到台湾,并让父亲跟他一起走。而父亲毫不犹豫地立即把画分送到亲戚家,人立即返回敦煌。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又把那些珍贵的临摹品运回研究所。父亲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和敦煌联系在一起,离开敦煌,便等于放弃生命。

  1950年,我在敦煌皇庆寺过去喇嘛住的禅房出生,父母为我取名“嘉煌”。3岁时便被父母先后寄养在北京的外祖父家、上海的姨妈家和杭州的大伯家。

  童年时总觉得父母是那么遥远,心里甚至对他们有些抱怨。1962年的某一天,表姐特别高兴地给我看一本《人民文学》杂志,上面有一篇徐迟写的报告文学《祁连山下》,我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感觉第一次认识了父亲和他的事业。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敦煌”成为我们家痛苦和悲伤的根源。父亲满口的牙被全部打掉,家里也被掘地三尺。父亲后来脊椎受伤,不能站立,劳动时只能用两块老羊皮包住膝盖,两手撑地,跪着爬行。

  后来韩素音访华,向周总理提出要见父亲,父母因此被解放。1971年林彪事件后,周恩来下令保护了几个家庭,那段时间我陪着父亲在北京二里沟附近住,每天吃饭就和贺龙一家、傅抱石一家在一起。过了半年多,父亲又回到甘肃,1979年重新领导研究所。

  1981年,邓小平到敦煌视察,他和父亲同岁,当他得知父亲当时仍处在不利的环境时说:“我们不缺这个所长,常书鸿是我们国家的国宝,请他到北京去吧。”1982年,根据邓小平的安排,父母被调到北京,任国家文物局副局长。

  但父亲的心一直在敦煌。此后,他一直想找机会再为敦煌工作,但由于各种原因,始终没能实现。父亲内心十分苦闷,他无数次写过这样的话:“夜夜敦煌入梦来……”

  1994年,我正在日本东京举办画展时,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告知父亲病重住进了医院,我匆匆赶回北京。90岁的父亲躺在病榻上,我俯身对父亲说:“爸爸,嘉煌去敦煌!”因为气管被切开,父亲已经不能讲话。他只是盯着我看,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我觉得,在走向天国的父亲面前我不应该痛苦,因为我分明感到我已经接过了父亲传给我的接力棒。9年后在母亲去世前,我对母亲说:嘉煌不会离开敦煌。⑥1(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07年12期常嘉煌口述李菁整理)

  常书鸿、李承仙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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