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雪萌

　　“致病奶粉”危害婴儿惨状考验职业道德 “问题奶粉”之名点与不点内心充满挣扎

　　“问题奶粉”是近段时间以来牵动全体国人目光的重大事件。在这场关系到无数婴幼儿生命安危的事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非常值得铭记，那就是最早披露问题奶粉“三鹿”之名，被很多人视为“英雄”的上海《东方早报》记者简光洲。

　　9月11日，《东方早报》A20版以半个版的篇幅，刊登了一篇名为《甘肃14婴儿同患肾病 疑因喝“三鹿”奶粉所致》的长篇报道。这篇报道的作者就是简光洲。在此之前，虽然湖北、甘肃等地媒体也有结石患儿的报道，但在提到患儿所食奶粉的生产企业时，都称为“某企业”。毒奶粉事件发生后，尽管百姓一致要求媒体披露致病奶粉的品牌，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种种原因”，没有一家媒体公布企业品牌名称，简光洲从而成为“披露致病奶粉品牌第一人”。

　　在这篇报道之前，简光洲只是报社一名普通记者，虽然也写过一些较有影响的稿件，但还远远称不上有名，甚至在媒体圈内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也不多。而现在的简光洲则被老百姓视为“媒体的良心”，在网络论坛的留言上，更有无数人称赞他为“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正义的人”、“社会责任感的代表”，向他表示“十万分敬佩”等等。

　　这篇关键性报道经历了怎样的采访、写作、刊出过程？在这之前及之后简光洲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对于公众所说的“社会责任感”他又有着怎样的理解？为此，本报记者在国庆期间与简光洲进行了独家对话。

　　采访简光洲断断续续经过了好几次周折。第一次打通简光洲的电话时，尽管马上就到国庆长假了，但他正在内蒙古大草原做关于“神七”飞船归来的报道。几次预约，他都无法接受采访，一是因为作为记者他本身也有采访任务，二是在大草原上手机信号微弱，通话困难。9月29日下午5点，记者收到他的短信，他刚刚从四子王旗回到呼和浩特，记者打通他下榻宾馆的房间电话，进行了一场非常顺利的采访，或者说“对话”，因为双方都是媒体工作者，在很多问题的交流上几乎没有障碍。几天后，他回到上海，国庆期间与记者在网络上进行了交流。

　　写稿时“有过很多的顾虑和长时间的内心挣扎”；“说出事实，我一个晚上没有睡好”；“在奶粉与患病婴儿关系的论据求证上格外地严谨，在行文时更是字斟句酌慎之又慎”

　　9月11日，简光洲的报道见报后，网络上随即进行了大量的转载。这篇报道成为问题奶粉事件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很多其他媒体提到奶粉品牌时用语焉不详的“某企业”、“某品牌”时，简光洲为什么有勇气直称“三鹿”？

　　他曾经写了一篇名为“我为什么要公布问题奶粉‘三鹿’的名字”的博客来回答这个问题。详细介绍了这篇报道的采访写作过程。

　　9月10日，简光洲看到甘肃媒体关于14名婴儿可能因为喝某品牌的奶粉而致肾病的报道，联想到当年安徽阜阳假奶粉的报道。他感觉这可能又是一个严重的食品质量安全问题，随即他联系到甘肃的解放军第一医院。医生们介绍说，以往一岁以下的婴儿得肾病非常少见，同时他们也还没有确定奶粉是不是致病的确切原因。

　　因此，在采访刚开始，简光洲也和此前报道的媒体一样，为要不要在直接点出企业的名字而矛盾。不过，该院的李文辉医生介绍，婴儿最主要的食源就是奶粉。

　　这句话让简光洲对于奶粉可能就是病源有了更多信心，但又感觉证据仍不充分。同事提醒说，8月底，湖北有媒体也曾曝出三名分别来自湖北、河南、江西的婴儿可能因奶粉而患肾结石，不过报道也没有点是哪家企业。通过朋友找到了报道的记者，得知喝的也是三鹿奶粉，只不过出于多种原因没有点名，此后报道又被中止。

　　多个不同的地方出现了相同的病例，简光洲初步判断问题可能不在水质，而在奶粉。于是决定写稿时直接点出“三鹿”的名字。意识到可能会面临的各种风险，他又联系三鹿集团传媒部求证。“该公司的工作人员信誓旦旦地保证‘奶粉没有质量问题’，且声称就在近段时间，甘肃的权威部门对其奶粉检验也证明质量完全合格”。“写出还是不写出‘三鹿’的名字？”简光洲说，自己有过很多的顾虑和长时间的内心挣扎。“此前媒体报道的网友评论中，几乎所有人都强烈要求点名是哪家企业。‘如果你有孩子，你是否能够这样的含糊其辞？’很多婴儿的母亲留言让我决定，要点名”。

　　另外，他还担心，毕竟国家还没有正式发布调查结果，“怕如果因为自己一篇可能错误的报道给这家优秀的企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造成巨大的损失，到时，我不但要坐上被告席，还会成为千古罪人，甚至会被人扣上被外资品牌利用打击民族品牌的罪名”，“所以在奶粉与患病婴儿关系的论据求证上我格外地严谨，在行文时更是字斟句酌慎之又慎。对于三鹿强调自己‘产品质量没有问题’的回应，我差不多一字不落地照登。除此之外，在新闻标题里，我再次强调了三鹿公司‘没有证据表明奶粉导致婴儿患肾病’的结论”。

　　他说，在报道上版时，脑子里晃动的都是第二天三鹿公司气势汹汹地打电话指责记者不负责任、并要把记者告上法庭的景象。“说实话，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

　　报社领导很支持简光洲的做法。9月11日晚，报社派他亲往兰州调查采访。“12日凌晨到达兰州。让人欣慰的是，11日当晚，卫生部发出了有关“三鹿”问题奶粉的通知。通知说明我们是正确的。那时我正在飞机上”。

　　在兰州，简光洲到了接诊的医院。患儿很多，医生忙得顾不上吃饭，不停地检查、做手术。“孩子们都很可怜，才不到1岁就要受那样的折磨。家长们也很痛苦。有时候小孩在手术室里做手术，一家几口就守在门口痛哭”；“这让我更加明白了当初点名的必要性和正确性。如果这个事情不及时揭开，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痛苦”。

　　35岁的记者，新闻专业硕士，6年从业经验；此前做过一系列较有影响的报道；采访汶川地震，徒步进入映秀镇

　　今年35岁的简光洲是江西九江人，2003年南昌大学新闻系硕士毕业，参加到《东方早报》的创办团队中。在此之前他曾是一名老师。“当时在和南方某报业集团签约一个星期后，又接到了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的录取通知，后来赔了6000元‘毁约费’，选择了来到上海，那时还没有《东方早报》，后来我们很多人一起努力，创办了这家报纸。”简光洲解释，之所以选择上海，是因为考虑到上海还是中国的经济龙头，对年轻人的吸引力更大。

　　加入《东方早报》后，简光洲在国内新闻部负责写特稿，几年来先后做了很多较有影响的报道。“我觉得有几件事挺有意义：第一是策划了将‘保卫上海四行仓库八百壮士’幸存老人从重庆接到上海活动。他是国民党老兵，但我们不强调身份，只强调是抗战老兵，很多老兵在现实中遇到很多困难，我们做这样的报道，也是对历史的尊重。第二是支教活动，组织志愿者到边远山区支教，帮助建学校，帮助孩子们读书。还曾有一篇‘南通智障女子宫被切’事件的批评报道，在社会上引发了讨论。”

　　今年5月，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简光洲又奔赴灾区前线，徒步进入映秀镇，在参加救援工作的同时发回大量一线报道。

　　事件披露后“网友的赞扬过誉”，也有负面评价，但是影响都不大；工作还要继续，仍是一名普通记者，奔赴内蒙草原采访“神七”，与第一架直升机同时到达回收现场，见证“神七”回家全过程

　　简光洲一直称自己只是一名普通记者，对于勇敢指出“三鹿”名称的举动，他向记者称“换作你也会同样做”。“三鹿”事件后，简光洲成了大家眼中的“英雄”，但百姓的赞誉并没有过多影响他的生活与工作，“那只是众多报道中的一个，仍然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采访‘神七’。”“在这之前就安排我去做‘神七’的报道，‘三鹿’事件后没有任何变化，我正常做自己的工作。”

　　为了完成“神七”回家的报道，简光洲和同事在内蒙草原待了一个星期，住在牧民家里，“还在玉米地里藏了两天”，28日下午，他们从四子王旗阿木古郎牧场的牧民胡布洒图家出发，坐着牧民的摩托车寻找“神七”可能着落的区域，“下午5时25分，在接近‘神七’着陆点约有几公里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约几十秒以后，天空中出现一个小点，但是仍然看不清楚。大约一分钟后，相机镜头中出现降落伞，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是红白相间的，缓缓飘过来”。简光洲与他的同事和第一架直升机同时到达回收现场，见证了“神七”回家全过程。

　　3天后，他们回到上海时，一周的国庆假期只剩下了3天。

　　“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过多的赞誉反而不正常”；舆论监督会推动社会的进步，新闻媒体应该尽到自身的职责，通过努力推动社会良性发展

　　“三鹿”事件后，简光洲成了名人。“近20家媒体联系采访，还有境外媒体”，对于外媒的采访要求，简光洲一般都婉拒了，“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笑言：“有一家外媒抓住我的网名‘莫谈理想’，说这是我对国内的新闻环境不满，弄得我很被动，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简光洲说，自己不过只是“说出一个事实，过多的赞誉反而不正常”。“点名确实有风险。但如果不点我会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在采访过程中，我看到家长们哭着把不到一岁的孩子送进手术室，我看到有正义感的医生冒着被指责手术不当的风险为婴儿实施全身麻醉，我看到5毫米的管子从婴儿的尿道里插进去、护士们在婴儿的头上多次寻找能够扎针的血管时，良心让我必须说真相。我不是说自己有多高尚，我只是想说出一个事实。在这个社会，面对着各种诱惑与风险，要说出一个简单的事实其实也并不容易。”

　　在自己的报道引起“三鹿”质量问责风暴的最初，简光洲曾经在博客里写道：对此，我没有丝毫的兴奋，而是有着诸多的悲伤。对于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知名企业的社会责任感的丧失，对于国内企业传媒关系上的“弱智”，对于媒体“社会良心”的失落。

　　然而在9月24日，他又写了一篇博客《“英雄”让我脸上火辣辣》，再次表明“三鹿问题奶粉事件的说明与思考”，公众与舆论的力量如此巨大，令他也感到意外：首先是舆论的力量，看一看以往关于这个事情的报道，网友都很尖锐地质问作者“某品牌”究竟是什么品牌，大家都很想知道事情真相；其次是政府行动非常迅速。在这场关乎每个人切身利益的食品质量事件中，我们交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简光洲说，这件事也让自己意识到，媒体的发展也是一个逐步的过程，从三鹿事件可以看出，新闻的舆论监督对社会进步有着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也很有力量。“新闻从业者总是充满热情，我们不能改变什么，但是能通过自己逐步努力，推动社会向良性方向发展。”(本文人物照片(右)由简光洲先生提供，其余为海浪、朱辉峰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