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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炕时代

  我们有过“吃大锅饭”的时代,我们也有过“睡大炕的时代”。一个讲吃,一个讲睡,两者加起来,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吃大锅饭再加睡大炕就是革命时期的计划经济(或者叫军事共产主义)的最主要特点。现在讲,还不迟,吃过大锅饭睡过大炕的一代人还健在,一说就会明白。过去常讲“温饱”二字,解决温饱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把一代人弄去睡大炕吃大锅饭~~~文化大革命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如此。整天搞运动,城市生产不发展,不能为青年提供就业机会,怎么办?到农村睡大炕吃大锅饭去吧。那时,正面的口号是“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背面的口号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背面的更接近真话。历史一发展,现在是农民进城接受市场经济和城市文明的再教育了,大炕时代一去不复返,不说说,也许真忘了。

  大锅饭并不难吃,因为最后还是一个人一只碗,在吃的动作发生时,还是个人行为。睡大炕就不简单了,现在二十岁的年轻人,能睡在大炕上不失眠的,恐怕不多。有个成语“同床异梦”,常是贬义,用在大炕上“同炕异梦”,就百分之一百的正常情形了。一排人睡在一条大炕上,你的汗臭,他的脚味儿,说梦话的说梦话,打呼噜的打呼噜,咬牙的,放屁的,这个起来小便,那个站起梦游,五味俱全,五音不停。那时,我在延安插队,第一条大炕上同睡的有四个人:范加辉,初中生,因好打架进过班房;马德祥,初中生,由偷窃被派出所抓住过;沈宁,高中生,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被打倒,拉一手好提琴。这样四个人在一条大炕上,和平共处一年多,真不易——“同是天涯沦落人”,“各人做着各人的梦”。青春和梦想,让我们躺在一条简陋而又空气污浊的大炕上。让我们生活在这一条大炕上,国家也出了安置费,每人150元“安家费”,就注销了我们每个人的城市户口,在陕北一条山沟里,把我安置在四分之一的土炕上,宽两尺,长六尺。

  农家的大炕上摆着农家全部的生活内容。那时典型的陕北窑洞布局,进门是灶和锅,地上有一排水缸、酸菜缸和米缸,这是窑洞的前半部,与吃的主题有关。后半部是大炕,大炕靠里是炕台,上面放着被褥、木箱和炕桌。晚上,把被褥铺上,从外面拿回一只大尿盆放在炕角。睡觉时,长辈睡在炕头,那里是灶火的热风进到大炕下面风道的入口处,暖和,来了客人就让客人睡这里。老老小小睡在一条大炕上,当儿女长大了,就再挖一孔窑洞,女儿嫁出去,儿子娶媳妇,性生活多的成年男女,要分开住了,进他们自己的洞房,然后再与他们自己的儿女睡一条炕。关于农家的大炕我有一篇《想起土炕》,记录了我在与知识青年共同生活之外,与农民共同生活一年多的印象。

  知识青年在大炕上同炕异梦地生活着,除了劳作的艰辛让我们与失眠无缘之外,在特殊时期社会压力的铁钳下,生存本能也发挥着一种龟壳效应。睡觉的地方,应该是个人的私密空间,然而大炕却是集体宿舍、公共客厅和会议室。集体宿舍里,男人与男人之间,一切都是公开的,音乐家与女朋友的通信约会是公开的,小流氓之间的往来和活动也是公开的。比方说,马德祥就当着我们的面,把香皂丢进开水盆里,用两根手指往出夹,说是“练活儿”,他夹钱包的手艺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下乡了,虽说没有钱包可夹,但手艺不能丢生了!在小马练着开水里夹香皂时,沈宁拉起他的小提琴,他不拉样板戏,拉的是练习曲,这些东西在市面上讲也是“封、资、修”。沈宁叹一口气说:“下乡也好,老乡比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好多了,不会来敲门叫停。”

  大炕时代,我就躺在长六尺宽二尺的土炕上。范加辉说:“这尺寸和埋死人的墓坑差不多。”我对他说:“不一样,坟墓冷冰冰,而我们的土炕下有热风,炕尾有尿盆,炕头还有一盏油灯,吹灭了灯啊,长长的夜里,还有你和我各自长长的梦。”

  写于“上山下乡”四十周年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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