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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安静下来的美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11月07日16:12  中国新闻网

  这几年来,台湾对于“文化创意”这个主题,谈了很多,也办了许多活动,但我自己一直有个看法:文化创意应该回归生活本身,因为文化的核心就是生活。

  对于文化,我们常会有种误解。记得20世纪70年代我刚回到台湾时,台北还没有台湾音乐厅、台湾戏剧院,画廊很少,各个县市也没有文化局,当时我们都有个愿望:希望台湾能尽快拥有这些硬件设施。到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经济起飞,文化创意产业也蓬勃发展,音乐厅、戏剧院陆续完成,在最鼎盛的时期,忠孝东路四段的阿波罗大厦里同时有一百多家画廊。

  然而,当我从画廊出来,走在忠孝东路上,我并没有感觉到,生活中对于美的感受和觉醒,比70年代更好。

  这让我想到一个问题,在文化创意产业的硬件完成之后,你要给它什么样的内容?如果这些内容不能回归到生活的食衣住行,那么“美”到底是什么?

  停下来,眼前江山无限

  因为参与此次活动,我提前几天抵达金门,住在水头的“定风波”民宿。清晨醒来,阳光还不刺眼,想着很久没有好好走路了──我指的是漫无目的的信步而行,于是我走出去,看了许多老建筑,看到一面斑驳的老墙。我在这面墙前,停留了好久──好久不曾有样东西让我停留,停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我在这面墙前,想着它建造的年代、建造它的人,他的物质生活可能不是那么的满足,买不起太好的建材,于是他捡拾了许多废弃的砖瓦,用他的双手一层一层的堆栈,花费许多心思以废弃物构成居所的美感,就像妇人手上最精致的绣花。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经过气象站,到了茅山塔,在这里可以眺望港口。我开始思考,这么一座塔,有这么广阔的视野,从明洪武年间到现在,它与周边环境发生了什么样的关系?

  这是在宋元山水画里,人一直在思考的定位问题。我一直很喜欢山水画里的一个建筑:亭,它的存在就是要提醒你:该停下来了。当你停下来,看着眼前江山无尽,忍不住要大叫几声时,个人生命与宇宙之间忽然就产生了对话。苏州拙政园里的“与谁同坐轩”,就是这么一座可爱的亭子,约莫两个人进去就嫌挤的空间,上面有苏东坡的题赋:“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我相信,建造者就是在这里停了下来,思考自己的生命从官场退下来之后,如何再与明月清风发生关系。

  真正的美就在这一面墙、一座塔、一个亭子里,一如两千年前哲学家所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真正的美无所不在,但它不会讲话,而是在生活的实践中显现。

  走进去,美好生活展现

  我来看演讲的场地时,正好听到金门技术学院建筑系关于闽南建筑的论文发表。我想,这是这座岛屿上一个很特有的文化传承,也是其它地区无法取代的优势。我在厦门、在台湾,都看不到这么好、这么完整的闽南聚落,而这里的人,包括公部门,也已经开始在关心、保护、维护,投入大量资源进行整修重建。

  但是,我有一个感觉,也是我经常和学建筑朋友提起的,建筑的美不应该只在于形式。金门民居给人的最大感动,是当我走进去时,可以清楚的看到人的生活轨迹。

  在十八间王氏古厝里,宗祠和家居之间的关系分明,一落、二落、三落、护龙、榉头……这些建筑的布局里其实藏有一个人的生活规则。这个规则不只是在金门,或其它闽南地区,甚至可以上溯到汉以后以农立国的文化所建立起来的家族信仰。

  于是我就想到,传统社会里以男性为中心,当我们说“正房”、“偏房”时,所指的是建筑,或是男人的妻子?这是很有趣的问题,建筑的规则同时也在布局宗法的结构,或者说伦理的结构。所谓正房偏房就是把建筑的秩序翻译成伦理的秩序。所以今天若只是用马背、燕尾这些传统闽南建筑的符号,去建造一栋房舍,它不能称之为闽南建筑,我的意思是,如果里面缺乏了伦理的秩序、人文的布局,就只是一种形式的东西。

  在我走进王国珍的家族宗祠时,心里有一种震动,我站在那里,双手不自主的合十敬拜。我想到在三四岁时,在台湾的第一个除夕夜,父亲用端正的楷书在一张小红纸上写字,贴在墙上,所有人都跟着父亲的动作对着红纸祭拜。我还记得是用一个废弃的香烟罐装米,里头插了三支香──这就是我记忆里最早的宗祠。所谓“颠沛必于斯”,乃在战乱中,在生活与伦理失序的状态下,仍要去维持的对人的敬重。因此,即使是站在王氏宗祠里,我仍心生敬意,并且非常不希望它有一天变成一群观光客拿着大喇叭指指点点的所在。

  我们爱美,想要感觉金门的美,应该是在人文理解后、在对人对物的敬重后,再去理解建筑形式的符号。美若不是建立在对人的敬重上,这个美是没有意思的。

  回过头,发现空间意涵

  昨晚,我们在民宿中庭,喝金门的酒,吃金门的花生,聊天唱歌,唱着唱着月亮就上来了。我想,如果我们是处于现代建筑里,没有中庭,这种感觉就没有了。中庭是传统三合院、四合院所围成的特有的公共空间,最重要的是上面没有棚子,人是跟自然一起的,日照、月光都可以进来,它不只是空间,也有时间。

  如果整修的人稍微不了解,认为加个棚子就不怕日晒雨淋的话,就封死了建筑里人与天地相通的感觉了。

  许多老建筑是有时间感的,在大部分的都市建筑里却感受不到。例如廊、轩或者更明显的亭,它就是告诉你,生命不能一直在赶路,你必须在某些地方停下来,停下来是回顾,停下来也是前瞻。

  金门这样一个岛屿,时间感比较缓慢,不论是在农业时代或是在战地隔离的时代。我想,成为“战地”是一个特殊的条件,同时阻绝了外在的物质消费文化,也许是幸,也许是不幸。然而,文化总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中形成不可取代的特色,认知这样的特征,才能找到文化的特质。如果今天金门只是观摩别人的发展,想要做得一模一样,反而是非常危险的事──它没有自信。

  我在大陆周庄看到的就是一个被大量涌进的观光客破坏无遗的聚落,而在黄山脚下的西递、宏村,因为观光消费文化涌进去得没那么快,伤害没有那么大,还能清楚的看到一个村落,从村头到村尾都是有布局的。甚至是一条水,各个村落在使用时也是有伦理性和道德性,绝不可能出现上游刷马桶、下游在洗米的情况。这是人在自然中生存所归纳出来的伦理,一开始可能会有冲突,但慢慢的就会调整出一个规则。这些古村落的发展就是在混乱、冲突之中,找到对话的空间、相处的空间,同时,美就发生了。

  美就是一种相处的智慧,寻找一种更好的方法来替代冲突。

  迎向海,美学感受转变

  再从大环境来看,金门和台湾一样都是四面环海的岛屿,只是大小不同。然而,就像大陆从东北到东南有一条这么长的海岸线,故宫却找不到一张与海洋有关的作品,唐诗里也没有一首关于海的描写,金门的海洋也有许多的矛盾。

  我们说,美学是生存环境里累积的传承,但传承可能也是偏见。过去在农业社会里,人与土地所建立的附着关系产生了儒家系统中“父母在,不远游”的伦理规则,所以人面对海洋时,是不安全的、是恐惧的、是离乡背井的、是悲剧的。同一时间,在希腊文化中所有的故事都与海洋有关,所有的生命都被鼓励从海洋走出去,孕育出迥然不同、勇于向海洋出发、冒险的地中海文化、欧美文化。

  我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在花莲看到海洋的狂喜,但拍完照片后,立刻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海防队员没收了。当海有防的时候,人就不会走向海,也因此以中国为主的亚洲文化,非常欠缺海洋美学──当然这不是短时间内可以颠覆。

  放得开,聆听生命低吟

  我一直认为,谈美不应该局限于艺术馆的美、音乐厅的美,这有点像塑料花,永远不凋谢,可是真正的美应该是要凋谢的。

  我很喜欢汉字的“家”,屋顶下是要养猪、要有人气,才是一个家,不是请名设计师设计一个像样品屋的空间,人走进去反而觉得多余。我的意思是,当设计到达极致,美就变成了塑料花,没有存活在继续变化中,在空间里少了成住坏空时间的延续,美就死了。

  荣格的心理学说,美不是一种存在,是一种消失。夕阳的美是因为你知道它下一刻不存在;你眷恋青春,是因为它终将消逝。他认为,达文西的蒙娜丽莎就是在若有似无之间,所有的美好像可以确定,却又没办法确定,因而留下心灵向往的空间。

  黑格尔则认为,没有所谓的自然美,一切都是人的投射。在夏日最后的夕阳里,人面对的是生命里剎那剎那的变迁,是即将入夜的恐惧、不甘心,是释放最后灿烂的强烈渴望。

  我想说的是,我们常会为了物质的便利性牺牲了美。美是一种选择,不应该被物质限定。假设我拥有一部奔驰车,可是我今天想要走路,为什么要将就车子,而不去好好的散步呢?

  美无所不在,最难的是要摆脱世俗框架,自己决定用什么方法接近美、创造美,而不被牵制。

  走得慢,生命层次看见

  金门还有很多口述历史,也是心境上非常重要的“文化资产”,尤其是在解除战地任务之前的共同记忆,都可以转化成一种精神上昂扬的美。

  昨天,我在水头村的金水寺旁边,发现一间很小、很不起眼的“昔仔寺”,看到这间小庙时,我非常惊讶,怎么会用到“昔仔”这两个字?大约三四尺宽的小寺,有一副让我很感动的对联:“昔有违里辛酸客,寺奉他乡飘泊魂”。

  1997年水头村全体民众建立了这座庙,我不知道为什么建立?为什么有这副对联?但是居民要用这座庙包容他乡飘泊魂的心意,让我的心受到震动。

  我知道在我那个年代,当兵抽到金门、马祖的签是会全家痛哭的;我也知道我很多学生长达数年的女朋友都是兵变于他在金门当兵时,我相信,金门一定有很多“违里辛酸客”变成“他乡飘泊魂”的记忆,他们也许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但如果我们能搜集这些人在金门生活过的足迹,不管是照片、文字或是口述,我相信都会是了不起的近代史史料。

  就好像我在太武山看到“毋忘在莒”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我的年代,这四个字无论你喜不喜欢,都已经成为一个无所不在的符号。它存在,无关乎好坏,或许会让你觉得反感,但它的确存在过,所有存在过的事物,都应该被敬重,因为那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既然是一个存在的事实,无法否认,不如就去面对它,把它变成非常深厚的、人情上的文学或是美学,就像“昔仔寺”的对联,将那个时代不可思议的荒谬和个人内心的荒凉,写得淋漓尽致。

  我不会期待金门会有音乐厅、戏剧厅,或是金门会变得像厦门、台湾一样繁荣,我相信当金门独特的历史、传承、记忆、文化,真正在人们心里生根时,就会变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会让人们相信自己所拥有的人文特质是多么珍贵,将来甚至可能会反过来影响两岸;如果没有这股力量,我想,在剎那之间,很多东西都会毁灭、消失。

  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想在水头散步,在没有任何人的陪伴下,去看一面斑驳的老墙,它或许没有上亿身价,但这里面有人最悠长的记忆、最深刻的秩序与结构,所以在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霜之后,即使毁坏斑驳如废墟,力量依旧彰显;我相信所有对于美有感受的人,都会在这面墙前放慢步调,并深深感动。

  (摘编自台湾《联合文学》杂志288期 作者: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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