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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艾未未:“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5月07日15:02  南方周末

  “ 那时不知道他会胜出。他到各地方拉票,我们那儿有个黑人报纸的重要出版商,他去拜见他。拍照的时候,我可以踢他的屁股。我当时对他不太有兴趣。那时有个叫布朗的,我们比较喜欢,但那个人太激进一些了,支持同性恋,更左派一些。没有人围观。围着他的没几个人,都是保镖,还有一个抗议的,拿着牌子,抗议他。我看到他来了,当时没带相机,就回去拿了相机出来拍了几张。”

  

专访艾未未:“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1992比尔·克林顿竞选的最后时刻,纽约 图/艾未未

  

专访艾未未:“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艾未未 图/艾未未工作室

  

专访艾未未:“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1986周临和猫,旧金山 图/艾未未

  

专访艾未未:“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1991翟永明(左)和何多苓,东七街地下室 图/艾未未

  纽约到费城……那你兑换30美元吧

  南方周末:你当年出国跟星星画展被取缔有多大关系?

  艾未未:有很大关系。我们童年对自己的位置很清楚,但实际上没有觉悟。真正的觉悟是来自1979年西单“民主墙”。我们开始思考个人、国家、权利之间的关系,开始认为这个国家的问题是跟个人有关系的,个人应该承担一定责任,开始感到自己的肩膀上好像有一点分量。但我走的时候非常绝望的,我说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南方周末:真的有那么绝对吗?

  艾未未:不只是因为体制,还针对文化。任何一个人跟小贩买菜的时候,小贩少找一分钱,或者缺斤短两,他会跟人家闹得天翻地覆。但是中国的公众社会对这个是回避的。至少在那时,这种回避是非常残酷的。没有人愿意说,也不希望别人说,这很让人窒息。任何一个国家或者历史时期都有可能发生错误,比如二战的德国,但就反省的能力、追究的自责、对事实的认同方面而言,他们做得相对地好。

  南方周末:去美国前,你对它有什么样的想象?

  艾未未:我的美国的知识完全来自于惠特曼的《草叶集》、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等等,完全是莫名其妙。美国跟这些精神上是有关系的,但是现实中,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南方周末:没有冲着想象中的民主自由?

  艾未未:没有没有。实际上人在谈民主自由的时候,是不了解什么叫民主自由的,这个大到很难用简单的细节和语言来表述。但你知道什么是不自由,什么是不民主。一个眼光,一句话,就让你感觉到你的局限性。

  南方周末:对你出国你父亲艾青当时的态度是什么?

  艾未未:我父亲不表态。我感觉不到他是一个曾经在法国留过学的人。他18岁留法。我听和他一起留法的人说,他当时是非常自由浪漫的,吹着《国际歌》的口哨,踢着石子走在巴黎街上,也是那么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经常参加左翼的聚会。对我出国或者我们所谓的前途,我记得出国前只有一次他谈到,他们那时候出国就是为了能够回国,能够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我当时非常不屑一顾,哈哈,我不是你们那一代人。

  南方周末:当时你决定不回来,怎么随身带的只有那么一点东西,好像就二三十美元和几件衣服?

  艾未未:当时国家只允许兑换30美元。当时只有一个银行兑换钱,是中国银行在王府井的总行。我记得我去的时候她拿了一个尺子量了纽约到费城的这段距离,因为我坐飞机到纽约后要坐车到费城,灰狗车,这段距离坐车刚好30美元。否则30美元也不让兑换的。那个时期要出国,尤其是到美国,有点儿被认为是出逃。

  前一阵我重新办户口的时候,看到以前的档案,才看到原来文化部对我出国还有一个批示,说:允许艾未未自费出国,但是出国之前请做好保守秘密和爱国主义教育。我才知道,啊,我还有这个义务。

  南方周末:当时你没有被传达这个义务吗?

  艾未未:当时电影学院管外事的人问我为什么要去美国,我说我女朋友在那边读书。他说你不知道在电影学院上学是很珍贵的一个机会吗?我说是很珍贵,但是我还是可以选择另外一个。反正我们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我说你如果不给办手续我只能退学。他就很生气,说你怎么会这样不珍惜你的机会。

  我一个同学的父亲是美协的一个头,当时谈到邓小平和美国一个官员见面的时候拥抱了一下,他就说我们怎么能和帝国主义拥抱。你可以想像当时是怎样一种气氛。

  最好的诗人是谁?金斯伯格说,鲍勃·迪伦

  南方周末:看了那个摄影展,感觉你在美国的经历非常传奇。

  艾未未:我看了也觉得挺传奇的。我接触面的复杂程度,比全部中国留学生的总和还要多。中国留学生100万人基本上是在校园里长大的,除了认识系主任和每个教师,基本上都是一头扎进了那些强大的课程系统中。而我在新疆长大,本身对学校就没有太多好感,尽管我读书的时候是最好的学生。我在家里也比较反叛,对有知识的人,或者说传授知识的人,都持怀疑态度。这就像你父亲如果是一个警察,那你肯定不怕警察。

  我们最近有一个小孩,他参加四川的公民调查,三次被警察请进去。我本来认为他不过是一个广东来的小孩,后来发现他是胆子最大的。他会直接去跟一个警察说,你能带我去一个受灾的学校吗?因为他的父亲是警官,他的女朋友也在警察学院里。他说这不是一个事情,但是很多其他参加调查的人就认为,警察向他们走来的时候已经有很大的压迫感了。所以,所谓的知识界、文化界对我毫无压迫感。

  南方周末:你在纽约后来混迹于各个阶层,认识了很多小偷,你是怎么打入小偷内部的?

  艾未未:不存在打入小偷内部的问题。我住的位置是纽约最乱的位置,是纽约下东村。1980年代如果我参加晚会,一般大家头两句话就问你住在哪儿,我说下东城区。基本上人家都接不下去后半句话了。因为那里是暴力、吸毒、妓女……要翻开纽约城市新闻,十页里有五页是关于那里发生的事情。

  东村同时又是所有的移民者、诗人、作家、摇滚乐手、嬉皮士、佛教徒、印度教徒、光头党、纳粹天天活动的区域,有点像那种火山口,一直在冒烟。

  南方周末:你当时是冲着这一点才住那儿的吗?

  艾未未:我是向往城市才去的。我是戈壁上长大的,在半地下生活过五年。那时我们没有蜡烛,更没有电灯。油灯是医务室给我们一个带铁盖的小瓶子,在盖子上打眼,拔出一根鞋带一样的东西当灯芯。火苗非常小,但是油烟很大,早晨起来的时候鼻子里面都是黑的。

  所以,我对有光、有人的地方比较向往。

  我到美国看到人觉得已经够了,没必要去学校。我经常坐在街边。在我们那儿,晚上有很多人卖各种东西,其中有很多都是小偷。比如纽约网球联赛的时候,街上就有很多人卖网球拍,很贵的网球拍都卖非常便宜,可能5块钱。我不需要网球拍,但我对照相机很有兴趣,那么精密的东西,能照出1000分之一秒的。我那个年代是没有机会碰相机的,所以买几个玩。买了几十个、上百个,都很便宜。

  南方周末:我看到你有一张是跟诗人严力的裸照,背景是哪里?

  艾未未:双子塔,就是塌下来的世贸中心。应该是1985还是1986年,严力刚到纽约。所有刚到纽约的人我都要陪他们去景点,我自己绝不去这些景点的。所以你看里面有和赵振开(北岛)他们去自由女神,跟严力去世贸中心。严力说咱们俩合个影,我想多无聊,我说那咱们脱光了合影。他有点犹豫,但是他觉得他体形比我好,还是脱了。太高兴了,阳光下面就是我们,没有别人。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南方周末:北岛那时候在干嘛?

  艾未未:北岛是最没趣味的一个人。有次他路过纽约,说要跟金斯伯格见面,我们就陪他去,就是见个面,聊聊天。他其他时候就是在美国的大学里混碗饭吃。诗歌在美国也是一个绝迹的物种,我问金斯伯格,最好的诗人是谁?他想了半天说,鲍勃·迪伦。鲍勃·迪伦是唱歌的歌手,摇滚乐。诗集在美国出版卖不了几百本,几百本已经是畅销。是一种完全萎缩了的,像阑尾一样的东西,当然诗的精神并不会死,早已经转化到摇滚乐或者更日常的状态中。

  南方周末:你是只在1986年那次跟北岛打过交道吗?

  艾未未:我们非常熟,1986年他刚开始写诗,第一本诗集封面是我手绘的,同样的画我画了一两百张,叫《陌生的海滩》。当时他找了一个人给他打字,能够给他诗集打字,一定是机要员,机要员是一个机密的职位。打字机在那个时候被认为是国家重要的一件事儿,打字机是不允许给任何人打任何东西的。那时候他认识一个女孩,那个人能帮他把诗集油印出来,大家已经很羡慕了,在之前全是手抄本。

  “我们欢迎非法移民”

  南方周末:你在美国没有偷东西、抢东西?

  艾未未:这些都不是职业,没做过。但是我也被抢过。很多在纽约的华人被偷,被抢。那时我经常穿一双白底布鞋,黑人见到我都是摆个李小龙的姿势,我想,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我看了李小龙的电影才知道,他们觉得我是李小龙的化身。

  南方周末:美国警察找过你麻烦吗?你是非法居住啊。

  艾未未:警察基本上是躲着我,警察管不了非法居住的。美国法律很清楚,只有移民局才能管,而他又必须先经过法院的判决。法院判决你出境或者是非法,但是你怎么可能会去出庭?这个事就永远办不成了。

  纽约有七分之一的人是没有合法身份的。纽约市长曾经被要求呼吁不要雇用非法移民,因为当地人工作受到了影响,墨西哥人、中国人占用了很多工作机会。但市长说,这好像是移民局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欢迎非法移民。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有一个人这样为别人说话,你会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社会。

  南方周末:你跟纽约的上层社会打过交道吗?

  艾未未:美国是第一个解除了上层社会概念的西方国家。1960年代开始,人们穿牛仔裤,喝可口可乐,你要说出你的身份,稍微高一点,大家会笑话你,我觉得这点非常了不起。

  南方周末:你曾经提到你的理想社会是一个法治的、公平的社会,这种想法是不是就从这段经历来的?

  艾未未:有关吧。在美国十几年一下让我从一极跳到另一极。资本主义有着很大的潜在的危机和问题,这是我在之后几年才意识到的。在最开始,我还是非常认同一个民主社会的有效性,它始终是用伦理拷问每个人,每个人必须承担他的责任,我觉得这才能被称为现代社会。

  南方周末:你是什么时候才意识到资本主义是有问题的?

  艾未未:最初的时候没愿望去认识它的问题,只是不屑一顾地谈到所谓的美国梦——财富、地位以及相关的权力。后来逐渐意识到,这种主流意识造成资本的各种利益集团无限地强大。社会实际上是处在另外一种层面上的不公正。包括后来的海湾战争。它是美国政府的一个阴谋,典型美国式强权,是准备了十年的一场战争。海湾战争的新闻封锁是非常严重的,战地记者所有报道的稿件都必须经过军方审查。这些帮助我更加认清了这种权力和个人的关系。

  南方周末:你怎么拍到那些游行的,比如抗议海湾战争的?

  艾未未:美国一有什么事情,收音机是最快的,很多人会马上把这个事情播出来,所有的记者都会立刻听到,然后去那儿。记者的到来对游行者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在美国,没有媒体就没有事件。在中国也是一样。

  在美国最初我是觉得好奇,事情发生了,拍了照片后,我会走向最近的一个电话亭,直接打给《纽约时报》编辑室,说我在哪个街口,手上有一张什么样的照片。通常他们都会说你能马上打车来编辑部吗。我过去以后,他们马上把照片冲出来,然后说这张我们想用,给我50美金的报酬。第二天凌晨三点钟我就会爬起床等报纸出来,看到上面写着《纽约时报》艾未未,啊,高兴。

  当时听说有三张照片上了主流媒体,就能拿到美国记者证,出入白宫或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我一个星期内有三张照片都在主流媒体上出现,《纽约时报》、《纽约邮报》、《纽约每日新闻》什么的。我说可以拿记者证了,但是我没用,没去拿。

  纽约1983-1993:艾未未“那些烂事儿”

  “不记得是让谁帮我拍的。这应该是去大西洋赌城之前。画像是谋生手段之一,跟艺术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没被抓过。但经常有艺术家被扔到一辆警车上,他们不能打人,但可以拷人,罪名是非法经营。你没有执照,收钱是不行的。”

  “咱们老说这些烂事儿有意思吗?这都是那么远的事儿,咱们现在的事儿一点不提?”

  ——艾未未

  

专访艾未未:“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1987艾未未在时代广场街头画肖像

  

专访艾未未:“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1988流血的抗议者,汤普金斯广场公园暴乱 图/艾未未

  

专访艾未未:“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1988 华盛顿广场公园的抗议活动 图/艾未未

  24岁的艾未未来到纽约,生活随心所欲,有时一天吃五顿饭,有时只吃一顿。实在很无聊的时候,艾未未会对着镜子举着相机自拍,有时裸着,有时穿着,拍完的照片他也“不敢看”。

  他给别人拍的照片则是“不想看”。这些照片一放就是20年,直到今年被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从一万多张照片里整理出246张,组成艾未未自传性的摄影展《纽约1983-1993》。

  艾未未曾建议采访他的记者去看他这个摄影展:“去看了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觉得到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获得它的极大值。对我来说,美国这个社会能获得的极大值,并不是所谓的美国梦,即由于你个人某种努力变得更有钱,更有社会地位。”对艾未未来说,极大值就是更能有自己的空间,可以过得更荒诞一些,更无聊一些。

  艾未未那些无聊时期近乎“老照片”的摄影展,意外获得广东美术馆和中山大学共同设立的沙飞摄影奖青睐,与纪实摄影家张新民一起,成为今年的摄影创作奖得主。

  “为什么是艾未未?”不少人质疑。评委之一的顾铮反问:“为什么不是艾未未?”“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把所有中国留学生的照片加在一起都没有我的照片丰富。”艾未未调侃地说。

  5月18日,艾未未的这部分照片,将与沙飞摄影奖其他获奖者及提名者的作品一起,在广东美术馆附近的岭南汇展览馆展出。

  年底艾未未在德国还将有个展,“在希特勒为自己盖的第一座楼里,我想做两三件新的作品,其中一件作品,我希望对这次地震做一个非常个人化的表达”。

  十年以后也没有毕加索回来

  1981年,艾未未放弃了“在北京电影学院珍贵的机会”,跟随女友去了美国。对大部分人来说,艾未未一个刚从新疆来的小孩,语言不通,更别说英语,又没有钱,去美国干什么?“我回家去了。”艾未未总是这样回答,“实际并不是我多么向往美国,而是这里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艾未未在去机场的路上告诉母亲:“十年以后你们能再见到一个毕加索回来。”

  去纽约前,艾未未在“沉闷古老”的费城呆了半年,疯狂学英语;然后去阳光灿烂的加州晃了一年半。加州依旧让他感到非常无聊,“好像所有人的大脑都被太阳蒸发了”。

  1983年,艾未未去纽约的帕森斯设计学校学习。一年后,他的艺术史课程没通过,有说是因为逃课太多。学校停止发放奖学金。艾未未索性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也不再去定期注册居留证,成为纽约街头“非法居住者”的一员。

  艾未未在第七街的破旧公寓,是中国人在纽约屈指可数的几个著名的落脚点之一。他基本上有求必应,认识的不认识的,总能过来住下一阵。住过他那里的,有等待成名的艺术青年,还有一些到纽约碰运气的留学生。还总有人趁艾未未不在家,偷挂个越洋电话回国。

  艾未未在纽约跟小偷打成一片,哪个中国人东西被偷,艾未未知道能从哪里找回来。

  1986年,弟弟艾丹也投奔过来。那时国内正在“严打”。他没想到哥哥会那么全能,在纽约几乎什么工作都做过:打扫屋子、锄草、带小孩,还当过建筑工、电工、搬运工。在第七街的公寓,艾未未的壁橱里除了幻灯机、打字机,还堆过电钻、电锯、电焊枪之类的工具。

  两兄弟曾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纽约街头贴了一千多份自己的小广告。电话亭里、商店的玻璃门上、地铁车站里、公园的树干上,到处都是:“我们有专业的技术,热情周到的服务,高效率低消耗,你只需付人人都出得起的钱,就能将旧房变成新房。”

  跟其他落魄画家一样,艾未未也在纽约街头给人画过像。画像的以年轻的恋人为多。往往他们先凑过来斜着脑袋看上一会,然后男的便会开口问女的有没兴趣,女的总是回“你说呢?”在去大西洋赌城“提款”前,这是他谋生手段之一。

  跟艾未未一起在街头画画的朋友,有的被警察抓过,拷起来扔到一辆警车里。罪名是没有执照,非法经营。“跟中国的城管干的事情差不多。不过美国的警察不能打人。”

  便衣会在画家收钱的时候冲上来抓现行,甚至还会有便衣坐在那儿让画家画,画完了再讨价还价,然后付钱的同时抓人。如果是免费给人画,他们就奈何不了你。

  艾未未没被抓过,被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警察24小时内就得放人,给你一个出庭的罚单,让某个时间去法院出庭。法院也顶多罚款一二十美元。

  1987年起,艾未未花了两年时间,变成了大西洋城的赌博高手:“只要我需要钱的时候,只需要在那儿花一天一夜的时间,能够赚3000到5000美元。”

  那时候只要艾未未打电话给大西洋城,他们都会派车到纽约来接他。他住在最破的地下室,在第七街上,一辆超长的凯迪拉克缓缓停下,一个黑人带着白手套把车门给他打开,艾未未从地下室钻出来跳进去,驶向大西洋城,“街上的人都想这个家伙一定是贩毒的。”艾未未计算了一下,纽约到大西洋城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两年当中,我屁股离地在一尺高的地面上,至少滑翔200次。”

  像个惯偷,顺手抄了几件东西

  艾未未渐渐成为连接中美的重要“留学生”,谁到纽约都必定得找艾未未。

  一次艾未未给国内来的一帮学者当导游时,带着他们去逛纽约红灯区,弄得学者们“乱低头乱红脸”。艾未未还经常篡改翻译的内容,一边谈的是严肃话题,只要另一边是女人,艾未未就会把话翻译成调情。

  陈凯歌也在艾未未的公寓进出过。他是艾未未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已经拍出电影《黄土地》和《孩子王》,那时他正在纽约大学当访问学者。画面上陈凯歌留着络腮胡,温和地看着镜头微笑。

  1986年的谭盾看着仍然像个刚出道的小年轻,衬衫最上面几粒扣子没扣,一脸紧张地跟后来成为指挥家的胡咏言一起排练小提琴,接下来他们要去纽约街头卖艺挣钱。那时被称为“四大才子”之一的谭盾已经从中央音乐学院研究生院毕业,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念音乐艺术博士。

  谭盾当时住在纽约的中国城,经常跟后来的美籍华人指挥家胡咏言混在一起。胡咏言在艾未未那里赖住。三人没事干就老在一起呆着。谭盾被其他两人嘲笑为“小资”。

  “那时候一起聊的内容都跟女人有关。”有一次艾未未带着这两人去42街看一场色情表演。那地方中间有点像亭子,一两个裸体女人在里面摆着姿势。周围是一圈小屋,进屋投点钱,小窗户就打开,可以从里面往外看那些女人。再给些钱,还可以摸。

  三人的生活“像叫花子一样”。谭盾跟胡咏言在街头拉小提琴。他们琴盒里的钱,有一半是艾未未扔进去的。“我一扔,别人看到就不好意思不扔。”艾未未是他们的托儿。“他们也不还给我。完了后大家再一起喝喝啤酒,吃个晚饭。”

  镜头里还有顾长卫、冯小刚、姜文、刘小东、何多苓……他们有的只穿内衣,有的睡眼惺忪,有的神情呆滞,完全不是你熟悉的名人。“这里涉及的人,大多并不知道有这些照片存在。”艾未未在展览自序中说。他也没清醒意识到自己是在拍照,“就像个惯偷,顺手抄了几件东西而已。”

  顾铮觉得,艾未未能够很自然地拍下那些朋友,就是因为他们跟艾未未是同类。艾未未本身也是这同类的一部分。“自己的日常和自己的同类,看到了,拍下来了。”

  艾未未并不愿意讲纽约的这些“烂事儿”:“咱们老说这些烂事儿有意思吗?这都是那么远的那些事儿,咱们现在的事儿一点不提?”上个月,他接受了近50家国外主流媒体的采访,内容几乎都关乎他的公民调查。

  这让他自觉那些纽约旧事“和现实脱离得太远了”,更像是“幻觉”,“显得故弄玄虚似的”。

  被威胁是很上瘾的事情

  在艾未未拍摄的所有纽约照片里,只有关于游行、暴乱的部分,是他有意识要去拍的。

  受父亲艾青牵连,艾未未很小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的人”。9岁的艾未未在“文革”期间跟着父亲一起,被流放新疆接受“再教育”,艾青每天打扫40个厕所,打扫了5年。这反而让艾未未从小看待世界就有一种特殊的视角。“所有主流之外的都是我的,尽管不多。”

  到纽约一年后,艾未未成为纽约街头“非法居住者”。

  “没人理你,你也不必去理别人,这时你就会想,那还需要去做什么?因为你正处在青春期,那种想做点什么的年纪。”艾未未曾这样对媒体说。

  艾未未很能“折腾”,他几乎参加了纽约所有的民众抗议性游行:抗议海湾战争,抗议警察暴力,支持同性恋,支持当地无家可归的人,支持流浪者的权利……他跟示威者一起,当街把所有的垃圾堆起来,把美国的国旗烧掉,跟警察对抗。

  他参加游行,抗议美国政府,很快又发现这种游行毫无意义。“所谓的正义,实际上对于权力来说,他们几乎是不屑一顾的。”抗议海湾战争那次,参加游行的不过1000人,周边围着的警察却有2000,“连路边看我们游行的人都已经看不到我们了”。

  抗议纽约政府将下东区“优化”成高档社区那次,游行一直持续到晚上,然后就打起来了。有的示威者被警察打得头破血流。这样的场景被艾未未拍下,连同其他人的照片,一起作为警察施暴的证据,寄给美国媒体和美国民权协会。之后参与施暴的警察被撤职,局长也被处理。只是最终居住的区域还是被“优化”了。

  也不是次次都能抓住警察施暴的证据。警察也一般只会选择没什么人拍照时下手。有一次维权游行,艾未未他们从东村走到格林威治村,那个地方他们并不熟悉。艾未未就被警察逼到死角,相机被砸,人也被一下摔得很远。

  其他时候,他还被警察拿着摄影机威胁过。镜头逼上来,几乎要抵着他的脸。便衣也会走过来,看着艾未未,笑一笑,推一下,或撞一下。

  “被威胁是很上瘾的事情。当权力都会钟情于你,你感觉到你被重视。”艾未未半开玩笑。他甚至觉得这对他而言是个很有益的“训练”,“让我在那个时期理解了权力结构、政府和普通个人权利之间的关系。尽管它是标榜着自由、民主的社会,实际上权力处处是一样的,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

  1994年,父亲艾青生病。艾未未回到中国,他已经在纽约呆腻了。今天的艾未未,自觉每日的生活如纽约时一样单调、无聊和茫然。“每天天亮了,天黑了。很无奈的一种等待。”

  其实他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有时甚至从早上8点忙到夜里1点。上午要接待媒体,下午要做展览设计,晚上要写博客以及处理志愿者们传回来的信息。但他还是觉得“非常的无力,无助”。

  接受南方周末采访前,他刚听说有个女人上访时被打伤,送到医院,医院说她没钱,要断掉治疗。“你第一个反应是,我是不是应该帮这个人?然后又一想,这样帮的话,要有多少人要帮?”他轻声说,“实际上每天都是非常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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