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任军医的毕淑敏
《破解幸福密码》封面
2008年毕淑敏母子环游世界100天,这是她在加勒比海
她找到了一个和死亡讲和的方式,因此从不恐惧
本报记者/邱晓雨
她如何回望17岁时与死亡的最初接触?作为作家、心理学家,她怎样审视芸芸众生?近日,本报记者邱晓雨(以下简称“邱”)对话知名女作家毕淑敏(以下简称“毕”),领悟生命与死亡共同的绽放。
17岁花季里的那些花圈
邱:死亡这个词在你的作品里经常会被提到。为什么这样一个大家比较害怕的问题,会时常出现在你的作品里面?
毕:正因为中国人比较害怕这个事情,才要多说。很多事情别人承诺你,说你可能发财,说你可能有什么什么样的运气和经验,都不一定能兑现。但我承诺你,你一定会死亡,这件事情是百分百要应验的。我个人觉得对于我们生命中一定要遇到的一件事情,怎么能回避它?为了让我们的人生少遗憾、多完美,让我们能够把有限的生命变得更加丰富,更加按照你的意志来运行,我们要来讨论这个事情。
可能因为我做过医生,医生是不能回避死亡的。还有就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到西藏去当兵。
邱:17岁开始接触死亡。你还记得你扎过多少花圈吗?
毕:哦,我扎过好多花圈,弄得我现在经过花圈店,都有病态嗜好,不由自主地评价那些花圈的技术手法怎么样。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扎花圈的技艺似乎并没什么创新。
邱:那么小的年龄扎花圈什么感觉啊?
毕:第一,首先会觉得这是个和死亡相连的事情。第二,花圈毕竟还是美丽的,刚开始做的时候,你会觉得它们可能跟树上的花,或者是野地里的花,或者是插在花瓶里的花没多少区别,可是当这一朵一朵的花最后组成花圈的时候,你知道它不一样了,它代表着一个生命的完结。
那一刻,有一种很震撼的感觉。我们是在和战友告别,在做我们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那一刻触目惊心,永远难忘。
邱:我注意到你以前在访谈的时候也提到过一个词,就是死亡的尊严,能不能举个例子。
毕:比如说,我在临终关怀医院见到一位垂死的人。人们介绍说这位老先生很有身份,还牵扯到我们都知道的一位著名人士。不过我见到该老先生的时候,他一丝不挂,非常狼狈。医生护士们觉得穿衣很麻烦。如果大小便失禁,裤子会搞脏,一天要换下很多裤子还要去洗,把干净的给他换上,一会儿可能又脏了。大家觉得这不是浪费了吗,干脆不给他穿了。
所以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完全裸露。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办法给自己穿上衣服了,随人摆布。我后来找到他以前的照片,非常体面的一位绅士。虽然他口不能言,但神志清晰。我觉得在他内心深处,一定有巨大的无奈。
这还是我看到的比较有身份的人。你可以想到,那些更加没有生活保障的人,他最终的句号是怎么样凄凉地去画的。
不怕从作家圈里被开除
邱:你身上还有没有可以改善的地方?
毕:我想,我有时会把别人看得太透彻,所以我就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要难得糊涂。因为不容易,你清楚很多东西。
邱:女人太聪明是不是觉得活得更累啊?
毕:不敢当。看透了,不是累,而是非常替很多人惋惜。你明明知道他会遭遇很多困境,可是就算你告知,有时候也很无奈。
放眼看去觉得人间苦难无数,可是你自己又……一种悲悯之情笼罩身心。真的是安详地哀伤着,看大千世界无数的痛楚。可是你又会觉得这确实又是一个过程,包括这些哀伤也是他们必然要走过的路程。你就只能先静观其变吧。
邱:出于这种悲悯,所以把医者父母心的这样一种心理带到你的文字里。
毕:我终身在做的事情,不论是行医也好,做心理医生也好,或是说写作也好,在我个人来讲,觉得做的是同一件事情,秉承的宗旨是一样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一样。
有人说,你去写百家讲坛这样的讲稿,好像不是一个纯文学作家所做的嘛,作家应该怎样怎样。我就想,那你就把我开除出作家算了。对我来讲叫什么并不重要,这只是我使用我生命的方法之一。
如能转世想变成海水
邱:如果说一个人死后可以转世成为一种动物或者一种植物,你会选什么?
毕:比较想做海水。海水可以到处流动。然后高兴了呢,就变成水蒸气,升上天空,变成云。然后走到一个地方,觉得这还不错,如果机缘巧合我可以变作雨,落下来,我喜欢这种在大海中波涛汹涌的感觉。
邱:中国古话说四十不惑,但如果往前推,比如说你17岁时,应该不像现在活得那么明白。
毕:奇怪的是,我那时就想得极其明白。弄得我现在说起来有时候会很尴尬,有点吹牛似的。西藏那个地方,山都是亿万年生成的啊,我想,我最多不过活100年,和这些山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去收殓战友们年轻的尸体,我想这样夭折的命运很可能转瞬就落到我头上。这么想多了,天天记日记。突然想到如果我明天死了,部队一定要把我的日记拿出来,里边真的有很多豪言壮语。我特别害怕他们把它给整成一个英雄遗言那种东西,里面还有一些我写下的有点创意的话,我也不希望被别人看到。
邱:为什么不希望啊?
毕:我觉得这应该是很个人的情感。我后来到山上去烧所有的日记。我记得冬天风特别大,都是雪。后来我就拿了一个旧脸盆,端着我所有的日记,到山上全部烧了。每一页都烧得一干二净。撕碎了在那不断地烧,我当时心里想,自己有点像黛玉当年焚诗稿,但人家是一副挺柔弱的样子,我这是非常坚定地在那地方烧。后来看到我烧日记的人就传,说不知道多少人给我写过情书,说那一天实际上是我在那里烧情书呢。
我烧日记时就决定,我这一辈子,会按照我的想法过活,让自己很快乐,很开心。然后尽可能给别人一点帮助。(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环球资讯广播FM90.5《环球名人坊》“作家与世界”节目播出时间:每周六8点至9 点、23 点至24点、周日19点至20点)
人物简介:
女作家毕淑敏
毕淑敏,女。北京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内科主治医师,注册心理咨询师。祖籍山东,1952年生于新疆。1969年赴西藏阿里当兵,任卫生员、军医。1980年回北京,任内科主治医师,卫生所所长。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1年获文学硕士学位,2002年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博士课程结业。著有《毕淑敏文集》十卷。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昆仑文学奖、青年文学奖、当代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台湾第十六届联合报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采访手记:一堂关于死亡的心理辅导课
邱晓雨
王蒙曾说,毕淑敏有可能成为作家中的白衣天使。我不知道毕淑敏本人对这个称呼会怎么理解。
我手里有她的《红处方》、《拯救乳房》(又名《心理小组》)等作品,我喜欢在作品里找到作家。我知道有时候他们只把自己放进去一点点,或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是你只要去里面找,总不会是徒劳。在《女心理师》中,贺顿有着和毕淑敏一样的独特的声音,以及那副小眼睛肿眼泡但是清清淡淡的容颜。我在毕淑敏的自传里面看见1955年她和父母、妹妹的合影。
这上面,现在还在人世间的,只有她和妹妹了。岁月像疾风一般裹着人前行,谁都没有后退的余地。这让人感慨。
我原先的搭档王博在几年前采访过毕淑敏,关于她的《鲜花手术》。这个故事不长,血液像花朵一样鲜艳夺目,充斥在作者沉静的语流里。
毕淑敏不恐惧。鲜血、死亡这样的词,对她来说没有那么敏感。她为什么不恐惧?仅仅因为是医生吗?那从医之前呢?作为一个女人,按理说她应该恐惧和惊慌才合理。
直到我看见那些关于花圈的文字。花朵变成花圈,一字之差。很多人会下意识地避免谈到这个词。而死亡,我们在生命里必然接触的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如何去面对它。终其一生,你也许只是它的手下败将。
毕淑敏找到了一个和它讲和的方式。没有人能打败它,秦始皇都不能。但是我们可以和解,可以这样遥遥相望。
我和毕淑敏谈话之后,对死亡当然谈不上完全重新认识,但是毕竟会平静一些。采访时,录音间里还一左一右地坐着同事年哥,和我的实习生赵倩。结束采访时他俩不约而同站起来,说自己像听了一堂关于死亡的心理辅导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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