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底色

　　神话里的爱情故事，曾经带给我一个问题，那些仙女花妖，为什么总要去找一些貌似并不出众的男人？比如七仙女找董永，《聊斋志异》里的小翠找傻子，多年后我明白了，他们是男人的常态，提供生活应有的样貌，是人间的底色。

　　我的女性朋友们，那些对现实的认知比较成熟的她们，早就明白这点。

　　我的朋友A是在火车上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嫁给他的原因很简单，在她眼里，他是个有生命力的人。他喜欢火车，他更喜欢旅途中间遇到的人，他坦然地和火车上的陌生人打成一片，替老人拎开水，给小孩讲故事，下车的时候，通讯录上留满了电话。

　　他们的婚礼非常简单，婚礼后的旅行却安排得很长，他们乘着火车，一站站走下去，每到一个地方，他打几个电话，就有人前来接站，并热情接待，充当义务导游。这些朋友，都是火车上得来的机缘。而住进了新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拿着水果去探望邻居。六年的婚姻，使得她逐渐从一个苍白寡言的内向女子，变得热情开朗，在她任教的中学里，学生们叫她“麻辣女老师”。

　　B嫁给了一个喜欢搜集石头的男人，当然，她一开始不是不烦丈夫的嗜好的，要搬运，筛选，清洗，分类，标记，还占地方，还有无数社会活动，石友的聚会，展览，出版册子，等等。

　　她的怨从不写在脸上，她的怨表现在漠不关心，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她去妇联做咨询师。和那些婚姻有问题的女人打交道后，她发现她们的丈夫或者没嗜好，什么都不关心，是典型的空心人，母亲住院都不耐烦去陪，或者有嗜好，是抽烟喝酒赌钱打麻将找小姐。

　　她一下想起他的许多好来，他对她———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和对石头一样，她的母亲生病住医院，他从头跟到尾，他的聚会，他从来都以她为荣，一定要带上她，像展示搜集来的最好的石头一样。她忽然明白，嗜好也分三六九等。好的嗜好是养人的，使人沉厚的，坏的嗜好是毁坏人的，使人浮躁的。于是，她开始进入了他的石头世界。

　　朋友C嫁的丈夫，是个“家里有病父的三十七岁老男人”，而她是出版界新贵，手里不断有畅销书出来，但她觉得，他能抛下事业，回家陪伴生病的老父，应当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她是对的。

　　她的竞争对手被她挫败，气急败坏之下，处心积虑地找到她从前的男友，让这已经潦倒的男人带着当年的情书照片去找她丈夫，他非常笃定，只说了句：“谁能没有过去？”她已经知道了消息，更知道那些情书照片都意味着什么，她忐忑不安地等在家里，而他回来，什么都没说，只给了她一个拥抱。

　　朋友D的父母都是教授，严谨的家庭教育之下，让她成了那种忧心忡忡的人，无端地就会精神紧张，电视新闻里看到飞机失事，经过火车站看到人们排长队买车票，都令她心情不好。而她丈夫却与她恰恰相反，普通工人出身，一步步走上来，他最喜欢笑。恋爱的时候，她动辄皱着眉头问他：“嬉皮笑脸地傻笑什么？”他还是笑。

　　成了他的妻，开始觉得他简直俗不可耐，他喜欢搜集手机短信，遇到好笑的不舍得删，一条条念给她听，网上看到笑话，打印出来，兴致勃勃拿给她看，她觉得那真是幼稚透顶，人生这么多烦恼的事，傻笑什么？！

　　可是，和他结婚三年后，她慢慢有了改变，不再动不动跑回家去看窗户关没关，也不再神经质地把床上沙发上的皱褶不断抹平，工作上遇到问题，她居然敢放下手头的事，先换双鞋出去打网球，她有时也诧异，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们是所谓经济适用男。

　　他们并非富贵，也不会是什么出门会被女性掷果子的男人，爱情小说里的传奇素质，他们也一概欠奉。但他们是人间的底色，在绵长平淡的生活里，以自己的平实温厚，使生活充满经得起追究的欢喜。

　　□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