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究竟是以正常面目出现,还是以怪异的脸孔示人,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唤醒世人的艺术欣赏力和创造力。
●怪诞并不是艺术家的随心所欲,其背后有着深刻的美学和文化学命题。真正有价值的怪,其实就是所谓的“神来之笔”。
●主持人:本报记者 支玲琳
●嘉宾:顾晓鸣 (复旦大学教授、上海群众文化学会副会长)
支玲琳:新年伊始,一首没有歌词、曲风古怪的 《忐忑》在网络上爆红,不仅成为各大公司年会的热门曲目,而且有意思的是,由于先后有多家俱乐部播放 “神曲”以影响客队罚篮,中国篮协对 《忐忑》下了赛场禁播令。有人说,在这个想象力缺乏的年代,唯有以 “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方式才能吸引大众涣散的眼神。于是,怪人频出、乖张风行。对此,您怎么看呢?
顾晓鸣:我常说一句话:理解的,我们要支持;不理解的,我们更要支持。就像 《忐忑》,无论怪到什么程度,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轻率当裁判,而是倾听、感受、理解——要在相互欣赏中形成互动,要让意见成为创作的一部分。要知道,现代文化的怪诞部分,往往就是公众参与的那一部分。像 《忐忑》,众多网友、名人的争相模仿、多样化演绎,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传播力的一部分。再如美国的lady gaga,身披牛肉片就敢上台领奖,从歌曲到着装,无不以怪著称。但公众和时尚界,一面说她怪,另一面却又不可避免受其 “怪风”浸染,这就是文化的互动。至于文化究竟是以正常面目出现,还是以怪异的脸孔示人,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唤醒世人的艺术欣赏力和创造力。就像 《老子》和 《庄子》一样,人们看完以后可以写出无穷无尽的书,这才是真正的具有生产力的艺术和文化。
今天全球进入了一个创意时代,中国也在呼唤创新纪元的到来。如果人人都有一种怪诞的能力,或许这个距离也就不再遥远。因为创意时代,就是要让一切有创造力的人蠢蠢欲动,就是要让他们想出真正怪的东西来。以前,对于很多人来说,想象力还没来得及发生就已经远走了。所以对于今天中国的文化生态来说,真正的 “怪”,是一种宝贵的资源,我们有理由保持一颗欣赏和敬畏之心。
支玲琳:一边是无字 “神曲”风靡中国网络,一边是“不雷不休”的lady gaga已然登堂入室,成为美国当代流行文化的代表,“怪文化”的流行是否也反映了网络时代的无奈:要怪,才能出位?
顾晓鸣:我认为这是多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一是中国社会发展到了一定程度,社会允许你有标新立异的东西出来。现在不仅允许你特立独行,而且还希望你能够出创意,这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二是经过这么多年美学创意的开放,我们的公众已经开始习惯甚至追求某种怪诞风格。因为公众希望自己与众不同,于是接受不一样的文化也成为个人特质的体现。三是在今天这个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网络社会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吸引眼球的重要性。所以,怪文化的流行是 “内外夹攻”的产物,使得每个人都锐意求新、求怪。但是也有可能出现三种结果,第一是创意非常怪,一般人看不懂,所以流传不了;第二是创意很不错,但被人看出是山寨、克隆的,也流传不了;第三是在合适的时间节点上,受众有这样的需求,正好你又别出心裁发明了这种怪的东西,那才能形成真正的流行。这种怪要求是 “破天荒”式的,是引领式的,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
很可惜的是,今天很多的怪诞艺术往往摆脱不了抄袭之嫌。手法也很惯见,把人家不敢的,生活中最丑陋的东西搬上舞台。怪是怪了,但毫无艺术价值可言。从当代文化来讲,类似的媚俗媚雅的东西已经太多,很多所谓的艺术家以为自己很怪诞、很国际化,但其实骨子是文化的奴隶主义,艺术的顺从主义——流行什么就搞什么。我一直认为:怪文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以怪为名义的人,骨子里一点也不怪,压根没有创造梦想、制造梦境的能力。那么这种 “搞怪”,就是文化的投机主义,是制造风格怪异的文化垃圾的行为。
支玲琳:真正称得上文化的 “怪”,应该能够激发人们思考和创意。一味博取眼球的 “搞怪”,只会瓦解文化的深度模式。而一般人往往容易被光怪陆离所吸引,如何加以甄别似乎并不简单。
顾晓鸣:在文化批评、艺术批评越来越开明化、大众化的情况下, “怪”不是哪个部门哪个专家说好就是好的。怪诞在传播过程中,有个自由选择机制,比如lady gaga,从头到脚都很怪,但如果大众接受了,就说明她的风格里,暗合了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某样特质。哈佛大学有个团队搞了三年,把谷歌和维基百科上的资料、单词都输进计算机里,结果发现单词在流传过程中,就像人类的基因一样,有个文化基因组,并不是无序和偶然的。这也提醒我们,文化在流布过程中,既有选择性,也体现了人类文化发展的某种基因。所以,我们其实完全不用担心公众有无甄别的能力。就像我曾经说过的:怪诞只要发生在人类身上,只要流行了,就一定有道理。
我们要认清怪诞的本质。怪诞并不是艺术家的随心所欲,其背后有着深刻的美学和文化学命题。在今天网络时代速朽的传播模式下,人们往往误读了何为 “怪诞”。难道只有 《忐忑》、 lady gaga才怪吗?我们再回头看,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格尔尼卡》怪不怪,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 《内战的
预告》怪不怪,扬州八怪、八大山人怪不怪?但是曾经的怪诞,今天却成了经典。
其实追本溯源,今天再怎么怪也怪不过中国的 《山海经》。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要从美学流派的价值上,去认识 “怪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讲,真正有价值的怪,其实就是所谓的 “神来之笔”。
支玲琳:怪诞文化,其实是人类文化的一个重要分支。在网络传播的语境下,如何避免从“神来之笔”沦为 “博人眼球”,的确值得文化人和公众思考。
顾晓鸣:孔子说得好, “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再看毕加索说的: “我用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学会了希腊罗马的古典绘画,但是我用了一生的精力,还没有学会儿童的绘画。”毕加索的素描功底很好,但是他后来搞怪,搞现代艺术,并不是为怪而怪,而是重回人的 “赤子之心”,挖掘内心深处,从而想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表达方式和常规无法表达的意蕴。每个生命个体的生命环境、 DNA密码都不一样,所以每个生命个体都应该有自己独特的想象力。但漫长的人类文化发展史的悖论却是:我们不断把艺术理性化,就如记谱法大大推进了近现代音乐,但 “扼杀”了原始劳动号子、民歌调、戏曲等本真的乐音,纵使修改得非常好、非常悦耳,不过是以艺术之名,用统一眼光裁剪生活。而由于一整套既定的美学观念、文化观念的灌输,又使我们的想象力在孩童时代被过早地扼杀。当我们还来不及思考的时候,周围成人已经七嘴八舌把东西一股脑都塞给我们。这既是人类文化的进步,也是人类文化发展的遗憾。其实一个社会如果能够释放每个人的想象力和个性,那么怪诞就会自然而然冒出来,根本无需刻意为之。就如 《忐忑》其实取材于锣鼓经,老旦花旦、老生黑头等中国传统腔,调以“后现代的方式”合成,反而可称返璞归真了。可见创新永远包含着 “创旧”,总是人类创造物的“别出心裁”。
创造出 《易经》 《山海经》的中国人,其实有着丰沛的想象力。只是后来因为社会规制,人们不敢冒尖,也不敢搞怪。渐渐地,中国人对于怪诞也就淡忘了。于是我们的怪诞变成了 “拿来主义”,人家出来一个苏珊大妈,我们也要拼命模仿,制造一个个中国的 “苏珊大妈”。在这样的氛围下,我们的怪诞文化,往往是盲从的,是迎合大众趣味的假搞怪。在网络时代,我们对层出不穷的 “怪”,要有深刻的分析、认识和鉴别,这样才能发现创意时代那棵真正的萌芽,并发扬光大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