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人眼中,早已跳出乡村、扎根城市的我,应该算是非常幸福的了,可是,他们怎会明白,其实,我是一个彻底的漂泊者,因为,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而异乡,却是日渐待不下去的异乡。
于是,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回到故乡,回到那两间旧屋,还有,那些童年。
(一)
旧屋严格来讲是一间(西侧加建了一间灶屋),两层的人字脊房顶的瓦房。依山而建,打开后门就是逼近房脚的红砂岩,沿着石头里凿出来的小路,爬个坡,就是猪栏了。不过,得格外小心,天雨时一样湿滑。
木楼板以上的二楼都是土砖砌的,只有楼下是青砖。朝南而开的对开木门是正门,门缝几乎一指宽,故门背的栓即使栓上,外面的光依然可以畅行。
杉木楼板之上,就是支撑起房顶的人形架构,幼小的我,站在楼板仰视,尤显空荡。楼板下,靠近进门处,常年有一燕窝,每逢春夏之交,燕儿飞进飞出,觅食繁衍。一旦雏燕呢喃,甜蜜的歌声给全家带来生机与快乐。
进门左侧,灶台边最北侧,是一个一米多高的红薯窖。来客时,就变成了临时床位。目光右移,是一个更高的青砖砌的大柜子,主要是装稻谷用的。上方的墙壁上,高处贴着爷爷的遗像,却没有奶奶的,因为她老人家过世时,父亲才两岁,估计没机会、也没有钱照相或画像。遗像下方,在我读书之后,基本上贴的是我得的各类奖状。进门右侧,是一个挺大的、带木盖的水缸,七八岁时,担水的任务,也算上我一份了。
屋里的贵重家具只有几样:碗柜、父亲用的办公桌,带抽屉,常年落锁,在幼时的我心目中,很神秘。衣柜没有,只有母亲结婚时带过来的一个木质四方柜子。四条腿的简陋饭桌挨着水缸放,来客了再搬到屋内合适的位置放好,饭毕再挪回原位。
旧屋仅有的两扇木条方格窗户,全在北侧,一大一小,全用报纸糊,后来改为薄膜纸,就已感觉很幸福了。
(二)
旧屋其实早已远去,只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我也不知道,是哪天,或许是某个雨夜吧,它终于倾斜而竟至轰然倒地。我想,如果看到了那一幕,我会禁不住失声痛哭的!虽然又黑又潮,但是,它毕竟与我的童年血脉相连,难分彼此了!
那一年,应该是正月初五,五岁的我骑在大哥肩上,我们父子四人,一起到二三十里之外的庙背冲远方亲戚家拜年。当时感觉好远,毕竟是步行,爬坡又下坡,曲曲折折,又全是山间小道,尽管流水潺潺、空气清新得逼人。
始终对这一个普通的日子清晰如昨,是因为我怀念当年那种,亲戚间互相走动、简单朴素的纽带关系;那种基于亲情,哪怕是血脉已非常疏远的远方亲戚之间难舍的温暖与恒久。
那几年,父亲总不在家,在1978年(那年我五岁)从村会计岗位退下来之前,村部就是父亲的家,我对父亲基本上没什么印象。
那些年,我必须完成的家庭责任,有担水、切菜、蒸饭、放牛等。农村娃子,再小,也天然地有一份责任上肩的。你必须为家庭付出点什么,才能体现你的价值。
让我最为痛恨的家务之一是切青椒,那种又尖又长的土青椒。往往是割禾到11点左右,母亲会要我先回家,上好木罾蒸饭,同时切好各种菜蔬,等母亲忙完农活回家就能炒,以节约时间。每次切完后,拿青椒的左手手指常常被辣得刺痛乃至烧灼感,只想浸泡在水里,才稍微有所减缓。
(三)
旧屋装载着我的童年,而我的童年则多多少少,点亮了那两间旧屋,哪怕仅如星星之火——自5岁上学起,我得到的几乎没有断过的各类奖状和漱口杯等奖品,是父母家人最为自豪的希望与尊严。
旧屋很黑,没有电灯,只有一盏忽闪忽闪的煤油灯。至于用上电灯,已是1989年的事了,那时,我们早已搬到现在父母仍住着的新家。如今我理解了,黑暗擦亮了我黑色的眼睛,教我用文字和思维及韧性寻找光明——正如人生永远在黑暗中追求光明,悲凉中寻找希望。
旧屋很小,却告诉我一个道理,小空间,却要有大作为,只要心大,梦想的翅膀飞得足够高,那么,再局促的空间,一样可以找到人生的方向,活出生命的质量与厚度。
旧屋的空间无疑窘迫,可是母亲却用勤快维持着该有的整洁与条理。这一点对我影响至大。我讨厌杂乱,看不得邋遢。
这些年来,每当艰难跋涉、脆弱无助、内心疲倦时,我会不由地想起住在旧屋里的那些困苦却不失快乐的年月,内心就能倍添温暖和慰藉,也因而对未来充满希望,继续信心百倍地,毅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