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地 安徽泗县大黄村
家乡话
20年前我们家是大黄村最穷的人家,现在可能还是最穷的人家,但20年里,我培养了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准大学生,将不再土里刨食,我骄傲。——父亲
腊月二十八,我回到了家乡,安徽泗县大黄村。
当晚,全家人到县城一家饭店吃饭。这是全家人第一次“下馆子”。
主意是父亲出的。他说,现在生活好了,不用省了。
四菜一汤。席间服务员推荐酒水,我点了4块钱一瓶的啤酒,父亲摆了摆手,说要8块的。
我有些吃惊。要知道,他可曾是村里“最抠门的人”。有年打工回家,为了省5块钱车费,他步行了40里路回家,走了大半宿。
父亲说,你回家一趟不容易,现在咱不缺这点钱。
劝读
“不要土里刨食”
父亲小时只读了一年书,自己的名字“黄金喜”三个字都不会写。
他36岁、我8岁的那年,从爷爷家里分出,自立门户。我家分得的资产有:三间瓦房、2000斤麦子、16亩地、一罐头猪油、两个南瓜和15块钱。
父亲喜欢喝酒,自己和自己喝都能喝醉,醉了就教育我说,人穷就人,你要好好上学,砸锅卖铁我也供你上大学,不要土里刨食。
一季麦子,一季豆子,再一季麦子,又一季豆子。父亲仿佛在赌博却总押不中。前年豆值钱,他种豆,结果来年价格下来了。他改种麦子,结果豆又紧俏了。
爷爷骂他,你是个死木头啊,不听广播不关心国家政策变化,就知道埋头种地,不穷你穷谁。
我8岁上学,第一学期学费15元。那时猪肉三块多一斤。父亲经常说,你一学期的学费让家里半年吃不上肉,不好好上学能对得起全家吗。
1999年,我考上了泗县一中,成了全村历史上第一个高中生。一直被村里人称为“最”的父亲,一下挺直了腰板。
一次醉酒后,他对全村最富的一位大伯说,你再有钱不还得种地,我儿子将来就能分配,就不用刨地。
转变
边种地边做零工
我高二那年,村里一个初中辍学外出打工的小伙子回家过年,他打工两年攒下5000块。而我家全年毛收入3000块。
我高中一年学费1080元,生活费约一千多。父亲要卖粮食、卖房前屋后的树筹钱,甚至找亲朋去借。
“5000块”的财富神话在村里广泛传播。刺激着青壮年陆续外出打工。很快,村里新房雨后春笋般冒出。
爷爷劝父亲出去打工,父亲说农民不种地还叫农民?那叫不务正业。
我读高三那年,46岁的父亲,是村里60岁以下人群中唯一没外出打工的人。
他说我没知识没技术,出去做什么呢?
不过,父亲的意识发生了转变,他认识到光靠种地无法改变家境。权衡后,他找到了适合他的“商机”。
那个年代,打工攒了钱的农民,回村第一件事就是盖新房。盖房就需要劳动力,于是,父亲成了乡村建筑队的一名零工。搬砖、涂墙、拎泥兜,每天20块钱。家里耕地也没撂下,经济情况有了好转。
到2002年,母亲提出和父亲一起到城里打工。
当时,大黄村出现了大量全家外出打工、将地转租甚至抛荒的情况。种一亩地一年收入200元不到,而夫妻两人在外打工,每月合计800元。
母亲的提议,被父亲“否决”了。他说地是祖传的,是命根子,不能丢。不过他很快被动外出打工了———2002年我高考失利,备受打击的父亲,开始盘算给我“娶媳妇”的事。
村里男子结婚,盖房、送彩礼等预计五六万元。为了给我筹“婚资”,2002年春节一过,父亲揣了300块钱、卷了床被子准备跟着我小姑父到南京打工。
回忆起第一次出乡打工的事,父亲总是满含眼泪。
到南京汽车站一下车,身材瘦小的父亲和姑父被春运的滚滚人流冲散了。
一拍兜,300块钱挤丢了,举目无亲,一字不识。父亲只好沿街讨吃的,一名好心路人替他报了警,他被南京警方带到收容所,叠了一周的被子后,被遣送回乡。
回家后,倔脾气的父亲,又跟着他一名远房表哥到无锡打工。
他年龄大、没文化、没技术,又得顾着家里农活,工头们并不喜欢父亲这样的人。他只能挑些体力活且短期工来干。
骄傲
脸上多了笑容
2003年我考上大学时,父亲在无锡一家建筑工地干了一年活说好年底结账,结果钱被层层转包的小包工头卷走了。大年三十,我和父亲骑着摩托到那个包工头家要钱,等了几个小时,那家人铁门大锁。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蹲在地上一阵干嚎。
我上大学期间,父亲辗转在不同城市打工,卸货、扛包、修路、看工地,工资从600元慢慢升到1800元。也再没被拖欠过。
父亲每年也还回家种地,还是一季麦子,一季豆子。国家取消了农业税,还发放种苗补助,父亲甚至还想着,再多承包几十亩地。
他说地多了就能机械化种,省事,还能有更多时间去打工。
生活在继续,且越来越好。我毕业后在北京做着让自己自豪的工作,弟弟的学杂费我能及时供上。今年弟弟也要高考了。
今年春节,感觉56岁的父亲显得比以前年轻很多。他将灰白的头发,染成了黑色,也多了笑容。
父亲说:“20年前我们家是大黄村最穷的人家,如今可能还是最穷的人家,但20年里,我培养了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准大学生,将不再土里刨食,我骄傲。”
□本报记者 黄玉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