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节日寥落的爆竹声中,笔者又看了一遍美国电影《护送钱斯》的碟片,在类似寂静战场的气氛里,再次回味这则令人陌生的“士兵回家”故事。
影片记录了在伊拉克阵亡的美军陆战队士兵钱斯,经由一位上校军官麦克全程护送,沿途备享尊崇而魂归故里的过程。电影源于真实发生的故事,只是因为那位护送军官留下了一份非常详尽的记录文本,于是吸引了HBO(Home Box Office,美国最大的电影频道)投拍,据说最初的形态是纪录片。因而它记录的是那个国家的日常现实,这样的故事多年来一直在美国上演着:
担负护送任务的麦克上校,穿着挂满勋章的军装,从美国东海岸的特拉华州多佛空军基地出发,直至美国西北部的怀俄明州钱斯家乡的小镇,护送这位普通士兵的灵柩跨越了大半个美国。在机场、饭店、仓库、车站,他一次次以缓缓举起、缓缓放下的军礼,迎送遗体的每次装载。每次转机时,机场的搬运工们都围拢来,和麦克一起向钱斯致敬。
这是一次寂静之旅,却常常于无声处令人怦然心动。在费城上空,一位空姐蹲下来,轻轻叫醒麦克,将一个十字架放在他手心,以表达自己的敬意。在另一次航班上,一个时尚女孩坐在麦克身旁,发短信给朋友调侃说与一位帅哥军官邻座。麦克注意到了女孩的举动,给予了善意的理解。抵达后,机长广播说,飞机上搭乘了一位阵亡士兵,请大家留在座位上,让护送员先下飞机。那个女孩忽然明白过来,眼波中涌出郑重感和歉疚之意,轻轻对麦克说了声:“对不起。”又一次,麦克站在了行李装卸口,缓缓举手敬礼,时尚女孩与所有乘客都停住脚步,向躺在灵柩中的钱斯致敬。
士兵钱斯,在一场美国公众认同或不认同的战争中失去了生命,但如今却像一位早夭的王子那样,被迎送回了故乡。
在护送途中,电影一遍遍插叙回放的蒙太奇镜头,都在描述着同一件事,就是对死者及其遗体的尊重。钱斯的遗体用盛满冰块的棺木从战场空运回国,在军方的殡仪馆整理遗容,每一寸皮肤、每一件遗物都会被仔细擦拭。一个黑人女军官将钱斯的手清洁干净后,一双黢黑的、女性活着的手,停留在死者白净瘫软的手上。这是其中最令人难忘的镜头。遗体经过X光仪器检测,摄影员专门拍照存档,后勤人员为钱斯换着崭新的礼服军装,并缀上代表功勋的略表——即便后来举行的追悼仪式是闭棺进行的,钱斯的亲人只会看到他的照片,不会亲眼见到遗容,但为了这位普通士兵的遗容,这个国家似乎不怕麻烦、不惜成本。
当灵柩从费城机场搬运上飞机的过程中,在数十米外的候机楼上,有两个孩子透过厚厚的玻璃见证了整个过程。也许他们还不明白所见到的一切,但是他们一定在好奇中感受到了肃穆和庄严,这将给他们幼小的心灵烙下深深的印记,影响到他们未来的人生。
还有,在驰往钱斯故乡小镇的公路上,一名卡车司机看到行驶中的灵车,马上放慢车速,脱帽并开启车灯表达自己的敬意。随后,一辆辆飞驰的汽车都放慢车速并打开车灯,自发组成了车队,共同护送这名年轻的士兵回归故乡……影片中没有交代,但几乎所有美国人都知道护送军官是干什么的,并能马上意识到自己应有怎样的态度和行为,可想这一仪式早已制度化并为公众所熟悉。
电影中有个特别的细节:负责派遣护送员的军官,交给麦克两面国旗。他说,因为钱斯的父母离婚了,必须分别送给他们。在后来的葬礼仪式上,两位士兵捧着国旗分别送到钱斯父母面前,说着同样的话:“来自美国总统、陆战队总司令及国家的感激,请收下这面旗,因您的儿子为国光荣服役所献出的永远的忠诚。”
19岁的一等兵钱斯可谓极尽哀荣。
笔者更加留意的是护送者麦克,与笔者同职务、同年龄的上校军官。影片开头告诉观众,他每晚睡前要上网查阅伊战阵亡士兵的名单,并祈祷不要看见自己熟悉的人。终于有一天,他走进将军办公室,请求护送一等兵钱斯的遗体回家。将军提醒说,“你是一个高级军官。”显然,按制度护送军官不需要由一位上校担任。但麦克说,“这个19岁的孩子,和我来自同一个小镇。我没上战场,希望能为他做这件事。”
麦克护送钱斯,是因为觉得自己坐在办公室里不像个军人。看见一个19岁的小同乡死了,他有一种内疚,仿佛钱斯是替自己死了。他认为自己已割舍不下家庭温暖、习惯了拥抱妻儿,对失去这一切的恐惧,超过了对自己职分的承担。他认为这是自己以炮兵上尉身份参加海湾战争升职之后,调至总部从事文职、远离了战场的潜在动机。在战友的死亡面前,他无法找回自己以军人身份存活的正当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他在无数普通公民面前一次次向钱斯缓缓行礼时,重新获得了军人身份的认同。这也是他在机场安检口坚持不脱下缀有金属勋章的军服的原因,他要捍卫军装亦即军人身份的尊严。
影片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在护送灵柩抵达某机场后,需要过夜等待次日转机。虽然当地政府已经为麦克预订了酒店,但是他拒绝离开,而要留在机场仓库陪伴钱斯,只是向工人要了一把椅子、一条毯子和一件御寒衣物,他的话坚定而又发自内心:“我不想把他一个人留着这里。”他彻夜未眠,在他心里钱斯不是一具僵硬的尸体,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也是自己心里沉甸甸的价值感。
在整个旅途中,他一遍遍地拿出钱斯曾经沾血的遗物清点、抚摩,仿佛从中感悟、汲取着某种精神力量。每天,麦克仍坚持晨跑、做俯卧撑,仿佛是下意识地在为某种期待中的召唤——重返战场做着准备……这一切,均缘于麦克上校内心深处的“自省”,即时时提醒自己是干什么的。
在抵达钱斯故乡小镇时,麦克与几位更老的朝鲜战争、越南战争退役军官相遇,曾流露出对于自身价值的困惑和沮丧。一位老兵大声告诉他:“你的护送之旅就是对军人价值的见证,没有这样的见证,我们军人所有的牺牲都没有意义。”
在和平岁月里,沉浸于天伦之乐,或庸常世俗的办公室生涯,有几位军人体验到了麦克式的身份焦虑?有这种身份焦虑感的军人,即便不再有机会上战场,也是令人可敬的;当他是你的假设敌,则令人可畏。麦克在护送钱斯回家的过程中,同时也完成了自己心灵的回归之旅,即回到军人应该永远擦拭、保持的对于国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两年来,笔者怀着复杂的心情将这部电影看了多遍,故事早已可以复述,但思考却从未终止。也许,可以就这样几个“主题词”谈点感悟:
主旋律。影片无疑表达的是最纯粹的美国式“主旋律”——虽然他们从来不这么命名,却让极力倡导“主旋律”创作的我们深思。看来弘扬主流价值观并非我们的“专利”,而是每个国家的“共同课目”;值得思考的可能是“主旋律”应该怎样演奏?很希望那些担负“主旋律”创作的机构,能将这部影片作为“案例”来研究。
仪式感。整个护送之旅由无数的仪式构成,仿佛一场漫长的宗教信仰活动。而这些仪式已成为其国家制度的基础,这怎不令人心生感慨。仪式是能提炼、强化日常生活价值感的文化行为,它是一种形式,但内容却融入了其中。对于“实用主义”已弥漫了生活空间的我们来说,也许最该珍视的是这样的“形式主义”。
生命。从国家本位的立场出发,对为公众而死的士兵,应予以最郑重的礼遇。这不关乎仗该不该打,士兵死得值不值。因为一个人的死,值不值得笔者们纪念,和他值不值得死并没有关系。至少有一件事值得我们尊敬,就是生命本身。尽管我们曾歌唱“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实际上,还是将士兵回归到“泥土”与“金星”之间的生命,更为稳当和长久。
家。我们所做的事,如果有意义,就意味着有一个家,超过现实的家。否则一切理想、事业,本质上都与我们对家庭的责任冲突。也必有一种血亲,超过生活中的血亲;必有一种弟兄,超过生活中的弟兄。不然你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说“血浓于水”,不是实现不了的梦想,就是哄我们去死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