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刘克训(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研究员)
○采访者:子仁(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2010年六七月间,刘克训先生来京与老友、老同学重聚、办展。其间,子仁专程到刘先生下榻处拜望。谈话是在刘先生作画的过程中展开的。现摘录于此,与读者共享。
刘克训先生是山东当代著名花鸟画画家,他生长于齐鲁大地,后求学于金陵,又长期奋斗在青藏高原,独特的生活阅历培育和造就了他个性鲜明的艺术世界。2010年底,刘克训绘画作品展在北京荣宝斋成功举办,刘先生用66幅精品给自己的艺术生涯作一次总结和汇演。刘先生对艺术事业的追求从未松懈,上世纪九十年代回到山东工作后,以更加饱满的激情投入到新的艺术创作中,在迎来自己艺术创作“第二春”的同时,也为山东美术事业的繁荣和发展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编者
画花难画叶
毛笔是心的延伸
子仁(以下简称仁):刘老师,您一边画着,一边给我讲讲菊花的画法吧。
刘克训(以下简称刘):俗话说“画花难画叶”,为什么?好多人对这句话只理解了一部分,说是因为叶子千姿百态,所以难画。这不假,但还有别的原因。当你画画的时候,要知道叶子是一堆一堆的,也就是一片一片的叶子映入眼帘以后,就成了一组一组的。这样随你怎么勾勒,都不再是指哪打哪,而是打哪是哪了。
仁:中国画很讲究笔墨和造型的直接相关性,往往是一笔下去就不能改了,它就是造型。
刘:这就是笔情墨趣,一笔下去不但有造型,还有情感。有人问我毛笔是什么?我说毛笔是心的延伸啊,因为我们常说用心画。中国画的笔墨,简要厚,繁要透。厚是趣味要厚,透就是通透。一张画的高低,说的是它质量的高低,在于它每一笔、每一画的质量。就像宝马或奔驰,它的螺丝钉也是宝马和奔驰的,而且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宝马和奔驰的螺丝钉。
人品不高,落墨无法
首先得把人做好
仁:在您的画里能看到很多前辈大师们的影子,又觉得您有收得拢的东西。
刘:我学习的对象很多,现在年纪慢慢大了,不能老是鹦鹉学舌了。比如书法是抒情的一个手段,字是达意的工具,所以写字还不是书法。绘画也是一个道理。山水画不是导游图,花鸟画不是画标本,人物画不是通缉令。这里面讲的也是一个道理。
在中国人看来,不管你做什么事,首先得把人做好。“讲人脉”,这是中国文化当中非常特殊的一点。用到国画里就是“人品不高,落墨无法”。这个墨不是墨汁、墨块,是指人的修养,是综合的东西。
仁:从您几十年实践的心得来看,这是否能代表您对中国画的基本看法?
刘:研究中国书画,必从文字入手。中国画必须是写,不是描摹。中国画是一个载体,是中国文化的体现。中国文化不是抽象的,而是意象的文化。因意立法,意高则高,意平则平,意庸则庸,意奇则奇。好多人对这个不懂,受西方文化影响太深。中国画不抽象,中国画是意象的,所以要看它如何立意,意高则高,意大则大,就是这个道理。中国文化讲个人的人品修养、综合素质的提高,所以张朋老师有一幅画上的诗写得很好:“雅俗难共赏,自古有定评”。同样一幅作品,有文化的人和没有文化的人不可能处于同一个欣赏水平。
愿做杂家,不做专家
要有指哪打哪的本领
仁:刘老师,您最初是怎么学画的?
刘:我本来学西画,后来画国画,人物、山水、花鸟都画过。我愿做杂家,不做专家,杂家对所有的东西都要吸收,专家弄不好就是一颗豆芽菜。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无论用油彩也好,水粉也好,都和中国画非常近。我把好多画山水的方法用到花鸟上了。
仁:对您而言,是不是花鸟的题材更容易体现出细微的差异?
刘:你说的是一方面。还有,人物画受到的局限太多,你不能画得太过了;山水画呢,又容易画得太随意;只有花鸟画,对它的表现比较适当。中国文化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在规矩里边翻跟头儿,在限制中求表现。
仁:您是说,如果题材本身有所限制的话,它对艺术家的挑战强度就会比较适当;而如果可比性过于宽泛,挑战就变得可有可无,很多问题可能就说不清了。
刘:对,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说人应该有指哪里打哪里的本领,才敢说打哪里是哪里。中国文化就是在限制中求表现。什么人画什么画,什么人欣赏什么画。
情、意、法、境四部曲
《琵琶行》总结创作过程
仁:这好像就涉及到中国文艺创作的特点了。这方面,以前曾听您说过一些看法,能不能再谈谈?
刘:白居易是伟大的诗人,你仔细琢磨一下他的《琵琶行》,那是对中国的文艺创作过程的一个总结,而且描述得非常清楚。“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把时间、地点告诉你了,是秋天;该送朋友了吧,什么样的朋友呢?“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在这个时候出来。“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后半句讲的是创作的第一步啊。“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中国的绘画就是诗词歌赋,你必须千呼万唤才能出来。“半遮面”什么意思?它需要欣赏者的二度创作,结果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说明了一个问题:中国文化,包括中国绘画的创作,第一步是“以情出之”——没有情不行,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第二步便是“依意为之”,第三步才是“法随生之”,最后是“境乃成之”。这是中国艺术创作的四步曲。纵览中国历史上的大人物,他们都围绕一个情字,“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但是中国画和写文章毕竟还不一样,和搞史论也不一样。中国画是你要在理解以后必须通过笔墨语言把它表现出来,它难就难在这里,所以需要经过对笔墨语言的驾驭的训练。中国画光合情不行,还要合理。
仁:是的,这合情合理不容易,它既是至高要求,也是基本要求。
刘:《文心雕龙》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它都围绕一个情字啊!如果不注重人文景观的思想,任何自然景观都变得索然无味,那些山头不就是土丘、山包吗?但是你带着人文情意、带着文化眼光去看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说,看景不如听景。换一个角度来看,现在的高科技产品能给你带来愉悦吗?也能,不过那不叫愉悦,叫刺激。你有钱能买来电视机,但不一定买得来情趣啊!
画画不是为了美展
艺术不能孤芳自赏
仁:这么多年,您觉得自己在画上变化最大的是什么?
刘:就是对什么是“画”的认识。经历了这么多年,把事情看得也差不多了,对人生的认识,一切随缘。随缘而不攀缘,就是自由自在。有时候我自己也开玩笑说,笔底春风挥不尽,千圈万点总开花。任何生命都是平等的,和谐社会的基础就在于此。不管搞什么,我们都要记住一点:不能脱离生活,千万不能脱离广大劳动人民群众。再大的文化人,要不是老百姓养你,早饿死了。通过书画给他们欣赏是高雅的享受,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好。孤芳自赏是不对的。
仁:有些美术家、艺术家,既考虑不到我们的文化传统,也考虑不到现实的文化环境,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刘:今天之所以大家那么认可齐白石,一个是他的画都是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题材,另一个是他大量的作品是在民间的。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把美好的东西献给大家
仁:刘老师,前面听您谈了不少,说到的许多问题都很重要,很受启发。请您概括地谈谈您的艺术观吧。
刘:一个人的艺术观应该有一条主线。我们的民族受了这么多蹂躏还能发展到今天,为什么?因为我们有一种精神,文化精神。不管对具体问题的看法怎么样,我在不同时期对艺术的基本看法都只是一条,就是积极、向上、健康。“文革”的时候不让画画,但我关着门画,现在看那时候作品的照片都是黑白的,但很健康。艺术是人类思想的进化,不应该是颓废的。齐白石画一篮子小丝瓜,一条小鱼,多好啊!有小鱼,有丝瓜,就有农家的爱,你看亲切不亲切?他的画讲的是肺腑之言,是人话啊!人要说人话,办人事,行人文。有人问齐白石,你画的观音大士为何美丽而慈祥?答曰,观音大士乃吾心也。所以说,如果人心没了思想,画也就没了思想,画为心之迹。你拿美好的东西跟别人共享,别人也把美好的东西与你共享。这叫多赢。你用你的画给别人一些不愉快的、窝心的东西,于心何忍呢?所以不管什么形式的绘画,一定要把美好的东西给大家。画的好坏,是功力问题,有没有这个心,是本质问题。什么叫有价值的人生?就是通情达理,就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社会上谁离开谁都生存不了,大家团结在一起过,多好?这不就是和谐社会吗?
刘克训
字弘宇,一九四二年生,山东青岛人。山东省第九、十届人大常委、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红旗画刊艺术顾问、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研究员,山东人大书画院副院长、山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华慈善总会特邀理事、山东画院艺术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并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有突出贡献专家政府特殊津贴。
迎新岁
●有人问我毛笔是什么?我说毛笔是心的延伸啊!
●山水画不是导游图,花鸟画不是画标本,人物画不是通缉令。
●我在不同时期对艺术的基本看法都只是一条,就是积极、向上、健康。
——刘克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