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甡民
如果首付百分之三十,三十多万一时凑不齐,是不是暂时向人家借一下?可好几十万块的,谁一下子拿得出来呢?向阿文借?可这个话又怎么讲呢?
人生的难题,全部集聚在这些日子里,不依不饶,压在她的身上。一向温和安稳、不擅心事的董昀,遭遇着空前的危机,没有头绪,无法纾解,还又无人商量,无人搭理。
凄凄惶惶走进弄堂里影影绰绰的夜色,又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地开门进到家里,蓦然看见爸爸妈妈在沙发里正襟危坐,严阵以待,冷眼相向,吓得她嗫嚅着叫了声爸爸,又叫了声妈妈,就想赶快逃进自己房间里去。
“坐下来!昀昀侬坐下来!”幸好爸爸是和颜悦色的。
女儿从小是个乖小囡,怎么忽然之间,走火入魔一样了呢?要么,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了。不过要是说起这个来,就会令父母特别是令妈妈鼻孔里出气,相当地不齿——爱,爱情,基本上都是书面的语言;在上海话里,它们本来是有点扭捏的。“我爱你”,电影电视里说得老顺的,到了上海话“我爱侬”,无端地就起了鸡皮疙瘩。但是昀昀“不要你们管”这种没有良心的伤人气人的话也讲出来,又义无返顾地去付掉了房子的定金,父母两个就眼对眼关在家里,由气恼而到担心,进而感觉到了某种威胁。原来觉得,那个小王的经济条件肯定比较差的,你想想看,自己是警察,父母是回城知青,一个看书报亭,一个做小区保安……不过,现在的事情又是老难讲的,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说不定他们也积攒了不少家产,谁知道呢?现在想起来,当初他们以物质保障的名义,运用了一个房子的策略,可是说不定却是正中小王他们的下怀,他们正好将计就计了呢。怪不得说到房子的事情昀昀也是毫不迟疑,一口应允的。那么,如果有这样的物质能力和保障,不是好事情吗?可是,事情又不是这样讲法的。都讲恋爱婚姻是人生的大事,那么,要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只有人家出手,那女儿以后还不死心塌地彻底成了人家的人呀?而自家父母因为赌气而袖手旁观,没有帮她,那不是就有恩断义绝的危险吗?他们就这么一个小囡,宝贝女儿呵护这么多年,养这么大,事到临头,却被人家,被她男朋友,全部地掳掠了过去,这也太没有道理了嘛!
当下,一家三人成了两个谈判阵营。议题议程全由爸爸妈妈掌握,爸爸开讲。原来用心设计,步步为营,没想到形势陡转,功亏一篑,以至趋向于一败涂地。这时候他们必须采取紧急措施,以退为进,挽回败局。爸爸讲,婚姻是一件大事情,我们之所以要你多考虑考虑,都是为了你好……既然你自己决定下来,我们也不予干涉……
董昀可怜兮兮地埋头不语,只觉得再熟稔不过的客厅里,妈妈的面孔板着,气呼呼地不朝她看,于是就有了一种隐隐的陌生;再亲切不过的气息里,还有了一种硬硬的压迫。
爸爸在茶几上推过一样东西:“喏,这是我们讲好的,给你的钞票。你拿去,随便你怎么去派用场,我们也不管了。”想想也只好算了,一个女儿,钞票总归要给她的,以后给她还不如现在给她,做爹娘的也算尽到责任了。
董昀,董家的独养女儿胜利了。
事情也真是比较奇怪。对于这桩恋爱婚姻,双方的父母都不热烈,都不看好,只有两个人自己起劲,甚至弄到只有董昀一个人独立作战。现在爸爸一本正经,老严肃的,妈妈也是一副凛然之气,可结果却是他们缴械投降。胜利的董昀却又哭了起来,到底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她很想讲点什么,又讲不出来,只是哭着说:“……爸爸妈妈……对不起……”这样一来,妈妈也跟着哭起来。一桩世俗的恋爱婚姻,竟弄出这样悲切的场面来。不过,大家都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