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新闻晨报记者 戴震东

　　田睿（1989年生，化名）

　　现在的我只能和人若即若离，保持距离，对别人对我而言都好。说实在的我确实没什么感觉，什么委屈、冤枉也都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我的父亲田无虞（1958年生，化名）

　　我觉得一个父亲离婚之后可以从小到大都不来看孩子，也没有电话什么的，这样一个人没有什么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

　　我的母亲曹罗卿（1960年生，化名）

　　妈妈不认可我，各方面都不认可。

　　采访对象：田睿，22岁，女孩。在单亲家庭长大，父母在她3岁时离异。

　　采访介绍：这是田睿访谈的第二期。上一次采访之后，她给我写了信，她在信里说，从小学起，她遇到摔跤又有伤口时，都是自己处理的，血淋淋的伤口，她会自己用双氧水，酒精，盐水各洗一遍，直到把伤口洗得发白，因为这样才好得快。妈妈在那个时候从未帮过她，因为妈妈很害怕，所以小田睿还得自己爬上高高的桌子上取到药品。而田睿的父亲，在她过去的二十年记忆里是一片空白，她只记得父亲不喜欢她。今天的田睿有一些担心，担心将来她的婚姻也会像父母那样，她更担心，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这些经历。

　　而她所表现出的超越年龄的节制、理智和冷静，那是她一个人面对极端困境时唯一的麻醉品。

　　妈妈不够成熟

　　星期日：上一期的采访里，我们的话题是围绕着你的人际关系展开的。这一期，我想和你一起找找这一切发生的原因。我们想要看看你的家庭，你的童年。请你先谈谈母亲吧。

　　田睿：我跟我妈妈的关系挺紧张的。因为她觉得我跟她不亲，她认为小姑娘应该有小姑娘的样子，会发嗲，要黏着妈妈，要一起出去逛逛街，但我不喜欢这样。我从小就比较独立，发嗲对我来说难度系数比较高。我逛街是知道自己要买什么，进去买完就解决了，没有必要漫无目的地逛街浪费时间。我和妈妈在许多方面的价值观不同，没法契合到一起。

　　星期日：你觉得妈妈不认可你？

　　田睿：她不认可我，各方面都不认可。

　　星期日：为什么这么说？

　　田睿：她给我的感觉是这样子。

　　星期日：能告诉我这些感觉是哪里来的吗？

　　田睿：家长总会拿自己的孩子跟别的孩子比，她是从小比到大，并且总是拿别人的优点来和我的缺点比，从来就没有表扬过我，哪怕我考试考第一名或者获奖。她只会盯着我的一些错误反复唠叨。过去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都会告诉她，告诉她是因为我信任她。但有时候我和她发生不愉快，她就会把这些对我来说有伤害的事情一件一件倒出来。我伤口还没好，却一次一次被她撒盐。她有时候也总说：那个时候把你生下来是个错误啊，如果不要你我现在会过得很好啊……

　　星期日：妈妈说了这样的话？

　　田睿：对。她对我不认可，但是在外面她会为了面子说我女儿很不错啊，长得又高，学习又好，能力又强。让我觉得她很好面子。

　　星期日：这样的话她不对你说吗？

　　田睿：我觉得我对她的意义和价值就是对外说她很不容易、很了不起、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到那么大。（我）勉强算是炫耀的资本吧。

　　星期日：你跟妈妈说过这些你的感觉吗？

　　田睿：基本上不能跟她说，跟她说的话她就会哭，然后就会说“唉呀我白养你了”。

　　星期日：会吵架吗？

　　田睿：昨天刚刚吵过。

　　星期日：昨天发生了什么呢？

　　田睿：我昨天去面试，回来之后把可以说的都说给她听了，但她还一直反复地说另外一个一起去面试的小姑娘怎样。昨天往返也很累，所以心情本身也不是特别好，我跟她说我现在很累，该说的我都说好了，你不要老是这么啰嗦。然后她就哭了。

　　星期日：她生气了？

　　田睿：她生气了，然后就开始吵了。

　　星期日：你知道妈妈为什么生气吗？

　　田睿：她觉得我不尊重她，她把我有些话理解成了别的意思。而且我很劳累时整个人就比较冷漠一点，她就会觉得我不尊重她、不喜欢她。

　　星期日：妈妈对你有很多期待，是吗？

　　田睿：对。但如果我朝她笑的话，她又会说：“是不是没有钱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了啊？”她这么说，我还怎么朝她笑呢。每次对她笑好像我都是有所图谋的，而我不笑她又说我一天到晚板着个脸。

　　星期日：我的感觉是你跟妈妈在沟通的时候，她会想给你一些建议，但是她的建议往往是拿另外一个人来跟你做比较。

　　田睿：一方面是这个，另一方面是我知道她的建议都是什么。我一直跟她说她是在外很和善，在家很专制。

　　星期日：她控制欲很强？

　　田睿：对，但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点，她不承认这一点。她觉得这个家里是我说了算，她这个妈妈只是个空壳子，实际上主导权在我这里。

　　星期日：因为她发现她控制不了你了。

　　田睿：对，所以这就是矛盾的一个点。因为她生活中没有兴趣爱好，不像我，我一个人的话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可以过得很好。

　　星期日：你能独处。

　　田睿：对，她不能。她会把她的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我身上。

　　星期日：其实不一定是单亲家庭，其他家庭也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田睿：其他家庭的话毕竟还有第三方，像父亲或者母亲可以做当中的沟通和缓冲。那我跟她就是直接面对面的碰撞，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分散她的精力。

　　星期日：在和妈妈吵架的时候你会生气吗？

　　田睿：会生气。

　　星期日：你总结过你们吵架发生的模式吗？

　　田睿：妈妈吵好之后会摔门走掉，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她走掉之后我才会把愤怒发泄出来，比如她走了我才会摔鼠标啊。

　　星期日：为什么呢？

　　田睿：因为如果我当着她的面做她会更厉害。以前吵的时候我还不是发泄愤怒，只不过放杯子的力道重了一点，她就觉得我在发泄，然后会把筷子啊碗啊朝我扔过来。

　　星期日：害怕吗？

　　田睿：害怕不至于，就会觉得很无奈。

　　星期日：不觉得害怕？

　　田睿：习惯了吧。

　　星期日：你现在会排斥和她交流吗？

　　田睿：每次都后悔，但我还是会跟她交流。有的事情不说的话可以省掉麻烦，但是有时候想毕竟不至于像陌生人那样什么都不说，所以还是会跟她说。说了如果引发了矛盾就会后悔——怎么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星期日：我们说说你妈妈吧，因为你现在的家庭主要就是由你妈妈和你构成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田睿：在外很和善，老实，贤惠。她的那些控制欲和要强都是在家里面对付我的。

　　星期日：你对妈妈了解吗？

　　田睿：人很难真正了解一个人，但基本上从我的角度看，她不算是一个很成功的人，无论是从事业还是家庭。

　　星期日：不成熟？

　　田睿：不成熟。

　　星期日：成功这个评价太难以确定了。对个人来说确实会有不成熟的人，我相信你想说的其实是她不成熟，是吗？

　　田睿：不成熟，不聪明。

　　星期日：不聪明？

　　田睿：对。比如你认清一个人是怎么样的人了，你就知道应对他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法，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很多次跤。她是一个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很多次跤的人。无谓地心软，对别人耳根子很软。有些人让她吃了亏，但她还会一次一次地帮助对方。每次都说下次不了，但还是上当。

　　星期日：那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相信你说的聪明是一种理性的判断，但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我们追求的那个东西不是理智而是感觉。我不知道你妈妈是不是这样，假设你妈妈在做那些所谓错误的选择的时候只是为了得到另一种需求，或者情感上的补偿。即便会受到伤害，但她还是会愿意去做这个事情。我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帮助你去理解妈妈？

　　田睿：当然感情是蛮重要的，但是理智我觉得更重要。

　　我对父亲没有任何感觉

　　星期日：看到这些照片，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田睿：有时会觉得：哎，原来我小时候也是像其他小孩子一样笑得这么高兴。

　　星期日：后来很漫长的时间当中都没有这样的记忆了？

　　田睿：没有这样的记忆，而且现在我也不喜欢拍照片。后来我找到初中的照片，基本上拍照片眉头就皱在一起，已经有一些不快乐的感觉了。这种感觉有很明显的断层。

　　星期日：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吗？

　　田睿：不太记得。

　　星期日：这些照片的环境你熟悉吗？

　　田睿：不熟悉。这里是我原来的家，后来初中搬家了。

　　星期日：拍照的时候你已经跟妈妈住了吗？

　　田睿：嗯，跟妈妈住。我两三岁的时候父母已经离婚了。

　　星期日：那之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有印象吗？

　　田睿：我唯一的印象是我小时候在睡觉时好像爸爸进来拿了牙签戳我的手，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我觉得好像是有这回事情。然后我母亲说，他抱着我，开窗还是什么，说，“离不离？离的话孩子就给你，不离的话就把孩子扔掉”。

　　星期日：这是你记忆中的吗？

　　田睿：我妈告诉我的。不过我记得好像确实是有这回事情。妈妈也告诉我，他们本来就不想要我的，我出生之后我父亲跟医院里面的人说把这个孩子处理掉。

　　星期日：听到这些，我的感觉挺难过的。我想问问，现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田睿：很正常，没有什么感觉。我觉得一个父亲离婚之后可以从小到大都不来看孩子，也没有电话什么的，这样一个人没有什么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

　　星期日：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是吗？

　　田睿：初中时出现过一次，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谈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然后我就觉得很搞笑，挺虚伪的。他说他活到他那个岁数，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问心无愧，所以我觉得很荒谬。就是这样的状况，初中第一次碰头，然后第二次是在我爷爷的葬礼上，他抱着他儿子，看到我像陌生人一样，我看到他也像陌生人一样。

　　星期日：爷爷奶奶还跟你有联系，是吗？

　　田睿：也没有，初中的时候联系过一次，因为那个时候正要中考。后来中考没有考好，数学考得不好，后来就又断了联系。

　　星期日：你感觉爸爸不喜欢你，是吧？

　　田睿：他是冷漠、淡漠的一个人。他对我没有感情，就像我对他没有感情一样。他不是我父亲，我也不是他女儿，我跟他就是两个陌生人，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是就只是陌生人。

　　星期日：你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会想象当时的情况吗？

　　田睿：不会。昨日之日不可留嘛，过都过去了，更何况这些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一步，你再沉浸在过去这些对你没有意义的事情当中，我觉得是很愚蠢的一个行为。不曾拥有就是不曾拥有，何必自欺欺人说我曾经还是开心过？我觉得这是不明智的行为。

　　星期日：我明白你的话的意思，但我从这个照片里面看到的人也是你啊，这三张照片中出现的孩子是同一个人，就坐在我的对面，是吗？

　　田睿：嗯。

　　星期日：照片里的你很高兴哦？

　　田睿：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嘛，只要有玩具有吃的就可以了。

　　星期日：这些东西对你来说都没有感觉了，是吗？

　　田睿：没有感觉，没有意义。

　　我担心别人没办法理解我

　　星期日：可以谈谈你和异性交往的情况吗？

　　田睿：没有怎么跟异性很好地接触过。

　　星期日：是吗？

　　田睿：要么就是竞争对手，要么就是合作伙伴，但基本上是竞争对手比较多。跟异性真的没有怎么相处过，小学打架算是和男生接触多的，后来基本上是桥归桥，路归路。

　　星期日：有遇到过喜欢的异性吗？

　　田睿：没有。好像蛮难喜欢现实存在的人的。

　　星期日：会有人追求你吗？

　　田睿：没有。

　　星期日：这个世界还有一扇窗户没对你打开呢。

　　田睿：其实也不是很想去打开。

　　星期日：为什么？

　　田睿：我觉得从客观上讲，我并没有做好跟一个异性建立关系的准备，可能完全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我觉得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自己的事业就行了。

　　星期日：一个人挺好？

　　田睿：一个人挺好。但就是我母亲比较急，所以这方面也有压力。

　　星期日：你期待被别人理解吗？

　　田睿：以前期待过，高中的时候有，现在少很多。

　　星期日：什么样的原因呢？

　　田睿：因为我知道哪怕我告诉别人我所经历过的和我的一些想法，他们也不能够理解我。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没有体验过，他们只不过站在自己的角度和立场来看待我的事情，他们所构建出来的想法跟我是有差异的。人与人之间永远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对方。

　　星期日：你说的这点我明白。

　　田睿：以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我并不会像一个母亲那样把孩子当成全部，我肯定还是要有我自己个人的时间，我不可能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花在小孩身上。

　　星期日：像你妈妈这样？

　　田睿：对，而且我觉得我肯定做不到小孩希望母亲做到的那一些。

　　星期日：投入不了太多的感情？

　　田睿：而且可能会对孩子要求很高。因为我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我希望我的小孩也是。尽量做到很聪明、彬彬有礼，各方面都是。这对小孩来说也是种压力。

　　星期日：节制？

　　田睿：对，节制。这对小孩的成长也是不利的，所以我宁愿不要小孩。

　　星期日：现在你的感觉是这样的，是吗？

　　田睿：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想的。因为我不希望像我父母的感觉经过我再延续到我小孩身上。而且日后如果真的会迫于压力结婚的话，我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能很好地维持婚姻关系，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小孩以后跟我一样爸爸妈妈是离异的。

　　星期日：你不能确定自己能够维持婚姻？

　　田睿：对，除非两个人是相敬如宾的那种。

　　星期日：你不能接受别人对你太温柔？

　　田睿：最好双方各自有各自的空间，若即若离。或者说，更像一种合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