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视角
只要每天都留意春节期间的新闻就可以发现,展示在我们面前的是无数的冒险故事和滑稽喜剧:有赖账的就有追债的,有富不安分的就有穷则思变的,有冒着风雪狂奔几千公里朝家里赶的,还有喝醉了开车的,吃得撑死的,自己放鞭炮炸死炸伤自己的……我们像是在看一部长达一个月的惊险连续剧。辛苦了一年的人们,平时压抑的,都在春节释放了;平时舍不得花的,都在春节花了;平时不敢干的,都在春节干了。
特别是放鞭炮,那才是真正的冒险。我们小时候的鞭炮,也就一些硝石粉,拌上一些木炭屑,小鞭炮可以抓在手上放。如今的鞭炮哪里是鞭炮,生产商恨不得制造手榴弹。2010年春节放鞭炮,全国炸死炸伤的总数为1万人,烧掉了央视著名的“大裤衩”。2011年全国的数据还没出来,仅北京,七天就炸死2人,炸伤388人,有炸掉眼珠的,有炸掉小拇指的。还有可怕的元宵夜在等着我们呢。没有人受得了这种噪音,但所有人都在忍受着。
我感到纳闷的是,低调的中国人,为什么一到春节期间就那么疯狂?或许是长时间压抑的心理能量寻求释放的结果?人之所以有冒险的冲动,主要原因就是不满足于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重复就是停止,就是睡眠,就是死亡。变化才是活的表现形式。如果自己的身体不能变化,那就通过别的方式让身边的环境变化。这就是节日文化的重要功能。
中国文化缺乏冒险精神,取决于其悠久的农耕文明特点。农耕文明是一种守成文明,它的空间概念,是以身体器官的感知能力为尺度的,所有人都是小型土地共同体中的一员,都是熟悉山水田园中的一员。农耕文明内部成员,对熟悉的环境的依赖,就是农民对土地和生长的依赖,就是虫子对植被的根叶的依赖。因此,瞬息万变的城市空间,转瞬即逝的陌生人群,并不能安顿他们的灵魂。
农耕文明的时间概念,是以一年的周期为单位的,是四季轮换、周而复始、生死循环的圆形时间,而不是线性的物理时间。就像冬眠的生物一样,一年中最后的时间节点,既是结束死亡的时刻,更是等待再生的时刻。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农耕文明成员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将这个特殊的时间,与那个特殊的身体感知空间合二为一,才会觉得心安,才会有一种归属感。此时此刻熟悉的人们团聚在一起,耗费一年积蓄的财富,也耗费一年积蓄的心理能量和身体能量,合伙在一起吃喝、炫富、散财、祭拜。任何阻止他们聚在一起的力量(交通、假期、气候,等等),都会遭到他们的顽强抵抗。朝着家乡长途狂奔的冒险故事因此而来,这是一种克服阻力、渴望聚在一起的冒险。
另一种冒险,是玩复活游戏的冒险。他们要改变一年中身体和心理的禁忌状态,让整个身体和心理,集中在一个月里满足变化和复活的渴望。首先当然是大吃大喝,吃饭要吃到撑,喝酒要喝到醉。更重要的是,大家合伙吃一头猪或者一只羊,让同一头牲口分别进入到所有熟悉成员的肠胃里,产生一种合二为一的、真正融为一体的感觉,这就是团结的原始语义。乡村内部的馈赠的道理,跟一起吃喝的效果一样,一件物品在不同的人手中传递,就像一根绳子将大家拴在一起似的。
放鞭炮是特殊的冒险形式,也是一种以死亡的形式表演复活的喜剧。在平常的日子里,乡村社会只有在办红喜事(生的隐喻)和白喜事(死的隐喻)的时候,才会放鞭炮,那是将要离去的和即将到来的家族成员的特权。节日期间,这种特权才会对普通成员开放。但其基本内涵不变,同样是一种生死游戏的隐喻。
在鞭炮和焰火爆炸的瞬间,平常僵硬的表情、警惕的眼神都不见了。爆炸轰鸣,取代了平时凶狠的语调。巨大声响带给他们的不是惊悸,而是激动和陶醉,仿佛只有重磅炸药或强力噪音,才能炸开长久封闭的心灵。点燃爆竹就像点燃自己冻僵的躯壳,“呼———”的一声腾空而起,在空中粉身碎骨,灵魂像碎屑一样再一次跌落到地面,“嘴巴”还在空中飞翔、吼叫。“爆炸-腾空-粉碎-跌落-欢笑”,像一出自编自演的“凤凰涅槃”的戏剧。
无论是在暴风雪中、在拥挤的火车上穿着纸尿裤朝乡村狂奔的身体冒险,还是熟人凑在一起胡吃海喝的肠胃冒险,抑或是通过鞭炮爆炸声再现生死游戏的冒险,都只能在农耕文明的逻辑内部来理解,而无法从现代城市文明和理性精神的角度去理解。如果从现代价值的角度来理解,整个春节的习俗,就像一次愚人节的恶作剧和滑稽剧。如果从传统农耕文明价值的角度理解,整个春节习俗,就像一次返回土地、返回子宫的再生游戏。
文化批评家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