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强教授在“法国教育骑士”荣誉勋章授勋仪式上致答谢词
众多法国人因为他完美的法语表达而得到了中国文化的熏陶
本报记者/朱虹
他是文学大师米兰·昆德拉收的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亚洲学生。他是法国总统萨科齐的御用翻译。他是中国文化的诠释者,更是中法两国的文化使者。近日,本报记者朱虹(以下简称“朱”)对话 “法国教育骑士”荣誉勋章获得者、北京大学教授董强(以下简称“董”),聆听他讲述如何用文化连接中法友谊。
越了解就越能够包容
朱:听说你1987年从北大毕业后,是以全国统考第一名的成绩赴法国留学的。
董:当时有一个公费出去的机会,很难得。全中国就5份奖学金,法国人给的,所以有一个全国的考试,当时我是考了第一。既然学了法语,去法国继续学习深造,我觉得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所以说懵懵懂懂就去了那边。语言上应该说我当时的基础非常不错,甚至让法国人都感到惊讶。刚到法国时,我给以前来过中国的一个人打了电话,我说我是北京的董强,他说你在开玩笑吧,你知道我在中国认识一个姓董的?他当时以为我是一个法国人,以为是他的一个朋友在开玩笑。但跟人聊天时,他们就觉得我的法语太文绉绉了,因为我们当时学的东西都是一些文学作品,刚到那里我说出来的话就跟书上写的一样,用的是19世纪的语言,就像外国人跑我们中国来用文言文说话一样,法国人觉得特好玩。
朱:在法国呆了多久?
董:一共呆了快13年吧,有学习也有工作。我花了大概有8年时间在学习,跟我一块出去的另外几个同学都改行了,但我一直坚持下来了,而且生活上也不太容易。我个人觉得,既然学了这门东西,就要吃透它。我几乎就把法国人初中高中文科的东西又去学了一遍,乐在其中。
我当时最愉快的,是在学习中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其实有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在共存着,世界是个联合国,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民俗、自己的文化传统,你一定要深入到它的根里头才能理解其当今的东西。一般人总是被表面的现象所误导。你去一个国家旅游十天八天的就以为了解这个国家了,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要知其然,然后知其所以然,这样你就能做到比较包容,越了解就越能包容人家,这也是我后来为什么能成为或者试图成为两国文化间一个桥梁的原因之一。
师从昆德拉,步入文化圈
朱:后来就认识了米兰·昆德拉?
董:对,昆德拉当时在法国一个相当于社科院的地方开一门课。这门课要求特严格,因为他招研究生是可招可不招的,所以他特别苛求。我当时完全是通过学校这个渠道,给他写封信,并把自己的材料寄给他,他就收了我。昆德拉在全世界就收了5个人,南美一个,希腊一个,意大利一个,还有一个法国女孩,亚洲学生就我一个。
朱:这样一位堪称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做你的老师,平时他都是怎么给你们上课的?
董:因为我们人少,昆德拉也不是那种正儿八经教书的人,所以我们所谓的课就是讨论的意思。而且我们有时候课就在他家里上,听听音乐,谈谈自己对某本书的观点,就这样。有一点特别有意思,当时他正好在写一部著名的作品《小说的艺术》,这是他对小说最深刻的思考,所以我们正好就他的一些观点进行讨论。后来,当昆德拉作品的中文版权定下来时,他就跟上海译文出版社说,我这本书必须由董强来译,中国只有董强了解我的《小说的艺术》。这个举动让人感觉他特“哥们儿”。
朱:你觉得昆德拉老师的魅力在哪儿?
董:我觉得主要在他的文学成就,而且这个人很幽默,也很有个性。我觉得他一直没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个遗憾。由于我的老师还健在,所以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还有机会弥补。如果没有昆德拉,我觉得20世纪的小说就会缺掉很大的一部分。
朱:听说一个不起眼的临时工作,为你带来了意外的收获。
董:我曾经打过一份工——因我懂点中国茶道,法国一家很有名的茶店就请我去做了几天茶道。在国外喜欢茶道这种东西的,一般是品位比较高的人。我当时就认识了出版界的几个大腕。跟我一聊,他们就邀请我进入他们的圈子,一下子我就认识了法国几乎所有最重要的作家,因为这些作家的作品都是他们出版的。我有个好朋友名叫勒克莱齐奥,是200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当时他在法国就很有名,我也读过他的作品,挺佩服他。我们俩特聊得来,因为他对中国也很感兴趣,喜欢老舍什么的。记得我跟我的房东说,我刚跟勒克莱齐奥喝了咖啡,他不相信。他说不可能的,这人我们平时都见不着的。
法国人请我讲中国文化
朱:你觉得自己是怎样通过文化发挥桥梁作用的呢?
董:我到了法国以后,一方面作为一个学生在学法国的东西,但同时你一旦进入人家的社会,人家肯定会问你一些东西,现在中国经济的发展使得所有外国人都必须对我们重视。很多外国人都不了解中国,同时中国又有那么悠久的文化,所以至少在很多文化人心目中,中国的地位是非常高的。所以他就会问你一些问题,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好多问题我回答不上来。因为我们的知识结构相对比较单薄,所以就逼着我重新去学中国文化。
要是不经过外国人的考验,你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就像很多人当了父母以后被小孩问了一大堆,就发现自己很无知,是一个道理。现在好多留学生,你问他长城是何时建的,他根本说不出来,我至少这些东西还是知道的。可一旦对方跟我谈些高深的东西,什么道教、佛教,我那时候就回答不出来。于是我就开始给自己补课,是补双重的课,不仅补法国文化的课,还补中国文化的课。而且不光补课,只要有机会回国,我就会到处旅行,希望自己对中国有真正的了解。这一点我觉得是在法国这十几年中最大的收获之一。现在我已能用法语解释当今汉学界所有对中国关注的东西。比方说《论语》,我是唯一一个把孔子的《论语》翻成法文的中国人。所以我开玩笑说,于丹用中文讲《论语》,而我用法文向法国人讲《论语》。
朱:据说你在法国有很多的粉丝。网上说,数百万法国观众通过《根与翅膀》等节目观看董强讲解中国传统文化,而且加拿大国家电视台在奥运会开幕式前播放董强教授的专题报道,通常这是广告赞助商的黄金时段。
董:因为奥运会在中国举办,他们希望能有一个中国人讲讲中国文化、对体育的看法、体育在中国的普及等等。当然节目也采访了一些奥运冠军和一些围绕奥运做事的人。我是作为一个主线在中间不断地穿插来讲。记得当时我还专门用毛笔写了首诗,被导演给要走了,说拍摄完了还我,结果他们可能是喜欢上了,就赖着没还。
朱:听说就连法国总统萨科齐都钦点你来陪同他……
董:是这样的,法国的一些政要,如总统、总理、部长来中国,除了政治会面或者是经济上的签字、商谈以外,他肯定会对文化感兴趣,这是法国的一个传统。所以在这种时候,他们都会来找我。几乎所有部长以上的法国政要都跟我讨教过关于中国文化方面的东西。他们参观故宫啊、长城啊,都希望我陪同讲解一下,对他们来说这几乎是一个惯例了。2010年4月底,我陪同萨科齐夫妇游览了故宫、长城和十三陵。希拉克总统我也陪同过,他是个非常喜欢中国文化的人,相比之下萨科齐在文化上就欠缺一点。但就是这么一个对文化不是太感兴趣的人,他听了我讲解之后特别高兴,这一点让我感到自豪。
奥运火炬传递事件以后,这两年中法关系渐渐得到弥补,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民间的、完全非政治化的人,在双方交流过程中起到了一个连接的桥梁作用。当时在那个火炬事件以后,法国人专门请了我到法国去,我就到各个城市给他们做巡回演讲,讲中国文化是怎么回事,你们应该怎么来看中国,中法双边关系应该怎么走等等。作为一个学了法语的人,这是应该做的。如果两国之间关系不好,如果互相不了解,那我们学的东西都是没用的,白学了,就没有根儿了。只有在整个大环境好的情况下,在世界处于和平友好的状态下,学外语的人才有机会。
(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环球资讯广播FM90.5《环球名人坊》节目播出时间:每周六及周日凌晨1点至2点、10点至11点、14点至15点)
人物简介:
董强,1967 年生。北京大学法语专业本科(1987),法国文学DEA学位(1989),巴黎第八大学文学博士(1997)。曾在法国高等社会科学学院师从世界著名小说家、理论家米兰·昆德拉。现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梁宗岱——穿越象征主义》、《亨利·米肖:内与外》(法文)、《松绑的手》(诗集,法文)等,译著有《宗教理念与信仰史》、《西方1500 年视觉艺术史》(6卷)、《小说的艺术》、《身份》、《波德莱尔传》等。
本文作者(右)和董强教授合影
记者手记:文化交流要让人如沐春风
董强教授在法国的知名度可以说比国内要高。他对记者坦承:在法国他没有在国外的感觉。“前一阵子去法国,在那里呆了4天,第一天跟勒克莱奇奥见面,第二天见法国前文化部长,第三天进了爱丽舍宫,见到了萨科齐总统,第四天见导师昆德拉。第五天我回来了。”在法国,卢浮宫的馆长会打开从不展出的珍品让他看。法国有一个相当于敦煌石窟的地方,已经封闭30来年了,对外根本不开放,但该馆的馆长却让他进去欣赏。“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对我这么多年工作最好的奖赏。”
2008年,除了董强任首席翻译的《奥林匹克宣言》在北京首发,还有一件事也令人难忘,这就是:法国政府授予他“法国教育骑士”的荣誉勋章,以表彰其对中法两国文化交流所做出的卓越贡献。董强是世界上获得该勋章最年轻的一位学者。法国驻华大使的授奖词说,董强以个人身份,结识了法国很多重要的文化界人士,并不遗余力地进行介绍和推广。难能可贵的是,法国公众还因为他完美的法语表达而得到了中国文化的熏陶。
以文化使者的身份将中法两国的友谊连接在一起,这是董强身为一名学者所独有的一种能力。他告诉记者,不管是和中国人在一起,还是跟法国人在一起,人与人之间都应该产生像古人说的“如沐春风”这么一种状态。“我想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就是你要让他有一种信任感。有了信任感以后才能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示出来。”所以,勒克莱齐奥、保罗·安德鲁(国家大剧院的设计师)和他在一起都能从早聊到晚。(朱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