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范后军的见面,是在其代理律师张起淮律师所楼下的一家咖啡馆里。此前范后军一直在合肥老家照顾女儿,能够在北京与范后军面对面的交谈,的确小费周章。
在法庭之外见到的范后军,一身休闲,衣着很朴素也很随意,一改每次出庭时西装革履的刻意打扮。
因为一场劳资纠纷,已经40岁的范后军,在丢掉了工作,卖了房子,与妻子离婚之后,一切又回到了起点。采访中,这个汉子几度泪湿了眼眶。
稿件完成后,我一直在想,范后军的悲剧究竟是他自己造成的?还是厦航造成的?是否能够避免?这个矛盾的化解,考验着各方的智慧。
挥不去的厦航情结
从立案之日算起,范后军与厦航之间的官司已经打了三年,如今范后军却依然这样告诉记者:“我对厦航只有爱,没有恨。”
这是范后军的肺腑之言,如今他还在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厦航继续工作。
采访中记者了解到,范后军每次出庭时都穿着的那套黑色西装还是他在厦航工作时发的。他现在的手机尾号是757,而以前的手机尾号是737。因为,波音757和737都是厦航的主力机型。
外人也许很难理解范后军的这份厦航情结。
但是对于没有任何家庭背景、文化水平又不高的范后军来说,在厦航的这段经历,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范后军于1971年出生于安徽合肥肥西县的农村,19岁时入伍参军。1993年,范后军从部队退伍转业时,正赶上劫机猖狂时期,侦察兵出身的他幸运地进入了厦航,成为厦航第一批特招的8名专职航空安全员中的一名。
“进入厦航前,别说是我,就是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没坐过飞机。”提起这段往事,范后军不自觉地昂起了头,提高了语调,一脸自豪。
范后军告诉记者,进入厦航后,他不但整天坐上了飞机,而且没两年月收入就到达了四五千元,一步就迈进了高收入阶层。那时候,村里头几乎没有不羡慕他们家的。
2000年以后,范后军的工资收入已经达到了月均七八千元,他还在福州和合肥两地贷款购买了多套房产。
在此期间,范后军还邂逅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据其代理律师张起淮讲,由于他的第一任妻子长得非常漂亮,两人的爱情曾经在厦航被传为一段佳话。
10年的工作经历,相处多年的同事以及高薪、体面的工作,都是范后军至今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
落选航空安全员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性格倔强又要强的范后军,在三年诉讼期间,总是慷慨激昂地面对采访。然而这一次,他终于向记者流露出了一丝后悔。
2003年,范后军参加了民航总局组织的航空安全员转空警的考试。成为空警就意味着拥有了国家公务员的身份。
范后军是当时在厦航福州分公司任职资格最老的专职航空安全员之一。听到自己竟然落选时,坐在会场第一排的范后军,当着所有人的面愤然离场。
厦航对外解释称范后军考试成绩不合格。但范后军却告诉记者,厦航始终没有公布成绩。“我后来找到民航总局,打听到的消息是,我的成绩刚刚达到了厦航的标准。作为第一批进入厦航的专职安全员,我没有入选,相反,最后转制成功的却有新来的、甚至一天都没飞过的,这些人连民航总局划定的最基本标准都不符合。”
“如果是真的考试不合格我也认了。”但对于范后军最耿耿于怀的这一问题,厦航至今也没有拿出令范后军信服的证据。
因怀疑考试的公正性,范后军不断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甚至多次进京找到民航总局。
如今回头看,范后军已经明白,自己的这种做法某种程度上是在给厦航“扎针”,但当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范后军的举动令厦航领导非常不满。他先是被停飞,后又被调到厦航下属的房地产公司做司机,月工资只有800元。
曾动手打了领导
其实,范后军并不是唯一一个没有“转制”的专职安全员。当时在福州分公司,还有另外两人与范后军的情况类似,只不过相对范后军来说他们是后来的“新兵”。
“他们虽然心里不满,但当时什么都没说。”范后军不得不承认,正因为他们“识时务”的做法,使得他们后来能够留在厦航继续从事航空安全员的工作。
“一开始时政策并不明朗,当时转制失败有可能就意味着要转行。我也曾经想过不吭气,但是思想包袱太大了,憋在心里很难受。我资格最老却没转上,他们还总对外说我成绩不好。”范后军说,前途的未知以及男人的面子、还有天生的直性子,让他无法忍气吞声。
“就像在街头上抓小偷,总要有人站出来,我肯定就是那个站出来的。”范后军说,这与他做人的原则有关。
然而范后军的坚持上访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到后来他无奈接受了现实,只求单位能够给他解决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但对方的敷衍更加激怒了他。
因为殴打了领导,范后军后被当地警方拘留,还被厦航解除了劳动合同,并自此被列入“黑名单”中拒绝登上厦航的飞机。
最终双方签署了一份协议,厦航支付范后军19万元,条件是范后军承诺在有子女前放弃乘坐厦航的航班。
范后军告诉记者,这次“转制”的失败,不仅令他失去了工作,还彻底葬送了他的第一段婚姻。“因为我长期在天上飞,两人聚少离多,当时因为闹矛盾我们已经离婚。但转制前,我俩已经有所缓和,而且还说好只要我转制成功就复婚。”但最终一切都成了泡影。
遭人排斥的生活
后来,范后军回到了合肥老家,并在这里经人介绍成就了第二段婚姻。在女儿出生前,范后军一直遵守着对厦航的承诺。
范后军说,此时的他已然接受了离开厦航的现实,重新找工作,开始新生活。
直到2008年6月女儿出生后,范后军乘坐厦航航班仍然受阻。这重新点燃了范后军的愤怒,他最终下定决心以人格尊严权被侵犯为由将厦航告上法院。
由于没有了收入来源,范后军变卖了所有正在按揭的房产,并将福州的最后一套小户型卖了用来打官司。
范后军告诉记者,由于怕家人担心,也碍于面子,他并没有将离开厦航的真实原因告知家里,只是说因为腿伤不能飞了。决定和厦航打官司时,他也没有将打人和被拘的经历告诉妻子。
结果一审开庭时,厦航的代理人在法庭上公开了他的过去,并将范后军描述成了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危险分子”。这些话通过媒体的报道传遍了合肥。
“那段时间,亲朋好友都往我家打电话问是怎么回事,我爱人在家里接电话接到手软。”范后军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我妻子带着女儿在小区里走,有人在背后讲闲话。我去球场打篮球时,还被人认出来过。”范后军说,有时朋友开玩笑叫他“范拉登”,虽然没有恶意,但每一次都会深深触痛他内心的疤。
范后军一直在找工作,多是保安、司机之类的活儿,但屡屡碰壁。尤其是在法院一审判决范后军败诉后,“范拉登”的帽子算是彻底扣在了他的脑袋上,就更没人敢用他了。
一切重新归零
妻子觉得这官司赢不了,让范后军放弃,好好找个工作,还得过日子。范后军却很执着,把所有的经历和钱都投入到了打官司上,夫妻俩经常为此争吵不休,就连邻居最后受不了都搬走了。无奈,范后军又一次离了婚。
“这次离婚也是为了孩子,名义上孩子脱离了我这个父亲,我不想因为自己给孩子的成长造成影响。”离婚后,范后军将房子留给了老婆、孩子,但他没有从家中搬走,而是两人分居而住,因为另有一套房他还要租出去挣钱维持生活。
失去了工作、花掉了积蓄、结束了婚姻,范后军在四十不惑之年,又变得一无所有,一切重新归零。
“就像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记者小心翼翼地问他。范后军双眉紧锁,表情痛苦:“不只是跌到了地上,而且是掉进了地狱。”在说出“地狱”两个字时,他特别加重了语气。
记者问范后军为什么一定要坐厦航的飞机,别的航空公司并没有因此拒绝他这位乘客。如果当初不打这场官司,他可能还不至于失去这么多。
“曾经因为我是厦航的员工而令人羡慕,如今我却连厦航的飞机都上不了,如果将来我的女儿问起我这个问题,我怎么回答她?”范后军说,这是他的心结,也因为如此,他连累家人都抬不起头来。“就像有块大石头一直压在我心里,我无数次从夜里醒来就睡不着觉,现在血压都高了。”
2009年11月,范后军向二中院提起上诉。2010年5月二审已经开过庭,但至今法院仍然没有对此案作出终审判决。
在范后军的心里,法院迟迟不判对他来讲反而是个好消息,至少说明法院内部对此有争议,否则要维持原判应该很容易。
仍被视为非正常乘客
范后军说,女儿出生后,他总是试探性的买厦航的打折机票,就想看看是不是能够让他上飞机。“一开始彻底被拒,后来请示后可以人工换领登机牌。一审判决前后,有两次干脆一点阻碍也没有,直接就让登机了,当时我特别兴奋,以为‘平反’了,结果后来又不行了。”范后军叹了口气。
范后军说,他最后一次坐厦航的航班是去年11月,依然无法自助换领登机牌,虽然最后让他登机了,但仍需要请示和特批。由于有别于正常乘客,他在不同机场乘坐厦航航班等待请示的时间多则近2个小时,少则十几、二十分钟。
张起淮认为:“厦航一会儿不让范后军登机,一会儿又让范后军登机,没孩子不让登机,有了孩子就让登机,如此随意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二审过程中,厦航曾经提出调解意见,同意撤消对范后军的限制,承担范后军实际支出1万余元,但要求是任何一方不得再以任何形式向第三方或社会公众披露、陈述或评价该案涉及的任何事宜。对于这样的要求,范后军认为很荒唐,同时也因厦航不同意道歉,法庭调解失败。
在范后军心里,只有打赢官司获得法院的认可,或者厦航能够向他承认错误并道歉,他才能摘下“范拉登”的帽子,否则他将永远活在阴影中。
孤注一掷期待法院支持
如今,范后军所有的精力和生活重心就只放在这两件事上:一个是抚养女儿,另一个就是打官司。
“如果当初早知道会走到今天这步,我也许会考虑不吭声,或者不起诉。”范后军说,也许他应该处理得更智慧一点。但事到如今他已经付出太多,失去太多,没有了退路。
结束采访前,记者问了范后军最后一个问题:当走完所有的诉讼程序,最终仍然是他败诉的结果,他准备怎么办?
仔细思考过后,范后军的回答是,他会一直申诉下去。“如果二审赢了,对我来说可能将是很好的转折,人生新的开始;但如果输了,以后的路肯定更加艰难。”
本报记者张蕾 文并摄 J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