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沈轶伦
沉沉暮色中,那扇小窗先亮了。
在闵行区龙柏三村小区里,循光而去,还未进门,先闻阵阵欢笑声。和着钢琴声,人们在欢乐地歌唱。门开了,一屋子粉红、宝蓝、青莲的颜色跃入眼帘。原来是一群上了年纪、穿着鲜艳衣服的阿姨、爷叔们,正在《红河谷》旋律中,齐声唱着他们自己填词的歌:“欢迎你来到开心小屋……”
人群的前头,穿着大红色毛衣的鲍美利正坐在钢琴边伴奏领唱。六年前,这位退休声乐教师决定,将她二室一厅的家改建为可供周边老人叙谈聚会的“开心小屋”。如今,从这间普通屋子散发的光,点亮了150多名社区老人的心火。
他们说:“老了,我们不要做三等公民,等吃等睡等死,人生最后一段旅途,我们要开开心心度过。”
一
开心小屋2006年开门,但鲍美利早在1996年就有这念想。
当时,鲍美利一家从原黄浦区人民广场街道搬迁到龙柏新村。新房虽好,但住惯了老式里弄的她,实在难舍昔日热闹:每天从眼睛睁开到入睡,就生活在邻里熟人的关心、问候和交谈中。乍一来到新型社区,这里静得令人心里空落落的。每天大家小门一关,彼此陌路。
2006年一天,居委会组织社区老年人开座谈会。鲍美利这才发现,原来觉得空寂的不只她一人。很多老人都感叹,子女远离,空巢独居,“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在绿化带相遇,老人们也会聊一会儿天,但谈话内容无非是子孙不肖、身体不好等家长里短。如此聊完,更觉烦闷。
这一年,鲍美利70岁。她思忖,我们这群人就要这样过完余生吗?此时,鲍美利被查出患有肠癌。这更促使她下定决心:生命有限,时间有限,要赶快改变现状,尽可能让周边的老人开心起来。而她构思的第一步,就是打开自家大门,让社区老朋友有个叙谈聚会场所。
老伴蒋先生十分支持妻子的决定。这名退休英语教师和妻子合力,改建了两室一厅的居室:所有的家用物品归入一间卧室。客厅和另一间卧室打通成为活动场地。老蒋买来64个灯泡,将场地布置一新。亮灯那天,夫妻俩暗自惊呼:这间黯淡许久的普通屋子,灿烂似舞台。
渐渐地,社区里的老人慕名而来,从50岁到80多岁都有。鲍美利给大家定了规矩:一周一次,但凡走进 “开心小屋”,来者随便怎么倾诉烦心事都可以,但离开这里就不许再提。
彼此熟悉后,曾是上海乐团歌唱演员的鲍美利,一有机会就为大家唱几支歌。有《我爱你中国》、《心中的玫瑰》,也有《爱在人间》。听见美妙乐声,老人们自然而然也就停止了诉苦。一切,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悄悄起了变化:有的老人开始跟着鲍老师练声、学歌,有的则跟着鲍老师读谱、学琴。朗朗笑声时不时在窗下爆发。
人们说:这里出现一间会变魔术的小屋:愁眉苦脸的老人进去,能容光焕发哼着歌出来。
二
居委会工作人员至今记得,看到覃阿姨时,她正在小区里徘徊。暗夜里拖着单薄的影子,十分落寞。
还没说上几句话,覃阿姨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难过死了,没劲死了。”她说,自己年纪大了,先生有了外遇。回到家不是吵架就是冷战。“我该怎么办?我可以去哪里?”居委会的人用手指着前面的小楼说:“覃阿姨,以后的事从长计议。但眼下何不先去‘开心小屋’散散心。”
第一次从鲍美利家出来,覃阿姨意识到自己笑了。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唱着歌聊着天,竟又重拾遗失许久的笑容。这份愉悦,吸引她一次又一次走进“小屋”。原本就喜欢唱唱跳跳的覃阿姨,如今正式拜鲍美利为师。每天来这里听琴、唱歌。连丈夫也发现,妻子变了:原先天天盯着自己,不是查岗就是拌嘴,如今则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整个人看上去都变年轻明丽了。
丈夫追到“开心小屋”来,发现妻子正在筹备个人演唱会,忙着选歌、练习,根本无暇搭理自己。丈夫回家,买了一台电子琴。等到妻子回来,告诉覃阿姨“让我陪你一起吧?”两个人一起选衣服、添首饰,一起商量曲目安排。小型的个人演唱会,如期在 “开心小屋”举行。观众就是邻居们。十几首歌曲要换十几套衣服,每一套还要换不同的妆容和首饰。邻里中的志愿者,拿出摄像机充当摄像师,全程录像。一曲终了,大家发现,那做丈夫的紧紧抓着覃阿姨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冰释前嫌。
如今,有三十多场“个人演唱会”在“开心小屋”上演,每次活动,音像资料都被刻成光盘保存。记录“歌唱家”风采的照片也被打印装裱起来,悬挂在“开心小屋”里。这个最小的舞台,也是老人们的“达人舞台”,光是重温那些一展身手的时刻,就能让大家回味好久好久。
自称“玻璃人”的潘阿姨,是一名类风湿关节炎患者。由于病痛折磨,她四度住院,10个脚趾都打上了钢钉。但每次生病,她的病房里总有一拨拨看望者,欢声笑语不断。病友问她:“怎么你亲戚特别多?”潘阿姨说:“我们都是‘开心小屋’的邻居”。刚能出院,她就穿上牛仔裤配上中跟皮鞋赶到鲍美利家,拉着小别的朋友们说:“真是奇怪了,每次生病,我就是恢复得比同期住院的病友快。”
三
犹如蒲公英的种子飞扬落地,如今,第一批走进“开心小屋”的客人,回家后也打开了自己家门。
退休前是心理学老师的潘家琼开设“心灵驿站”,喜欢音乐的龚惠秀阿姨开设“哆来咪”,日本归侨郑淑兰开设面向侨眷的“兰馨小屋”,还有由党员组成的“阳光开心小屋”,这些“小屋”随着主人的搬迁,落在上海各个角落,迄今已有15家。
68岁的郑淑兰,就曾靠着来自“开心小屋”的乐声和友情,撑过了三年内接连失去父母和老伴的痛苦阶段。走出悲伤的她,也效仿鲍美利打开了家门。现在,她的“兰馨小屋”已吸引了十位老华侨,他们来自五洲四海,最远的住在宝山区,却每周风雨无阻地赶来。不久前,郑阿姨的一位发小从法国回沪,听闻郑阿姨在家开“音乐会”后特意赶来。当乐声响起,这位老先生不禁起身站到钢琴边,手扶琴盖,唱了一首 《重逢》。“似乎五十多年的光阴,就在歌声中刷刷流走了”。
“我们不想只做受照顾者。”这些老人,还走出门去,为养老院的老人、社区独居老人上门演出。闵行区妇联,将之称为“缘来一家亲”和睦邻里品牌。88岁的退休医生梁明还用北京奥运会的主题歌曲填了词:“你为我,我为你,我们永远是朋友。”
这群老朋友,年龄加起来超过一千岁。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几年里,仅鲍美利的丈夫蒋先生就经历过两次脑梗、两次心梗,如今几乎不能动弹。“若是坐下来抱怨,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说上三天三夜。”鲍美利将手指放在钢琴键盘上说,“但我们选择开心,像现在这样。”
记者手记
快乐从何而来
也许不到这个年纪,外人终究难以明白,年老意味着什么。
一切都无可奈何地丧失:健康、金钱、地位、精力……死亡的脚步声,渐渐变得清晰。
老人们并非天然就懂得如何应对这一切变化,他们心里有怕,有抵触,有委屈,甚至怨愤。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感叹“自己没用了”。
人们常呼吁长者要 “老有所乐”,似乎保持开心是老人个体的责任。但事实上,快乐并不会凭空而来,创造快乐需要载体,需要氛围,更需要投入。
人生最后一站路应如何走?面对这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题目,鲍美利夫妇,用实际行动探索。打开家门这一小步,改变了百余老人的生活态度。
当这群头发花白的长者唱起歌来,音调或许不全,节奏也还不准,但其中蕴含着对生活的感恩和对未来的希望,令听者动容。长者们说:相比年轻时候养儿育女,争名夺利,此刻的快乐从心出发,故而更为纯粹。
这欢聚的时刻,已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消遣和作伴,而是一个新的维度:帮助老人们重新找到自身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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