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麻
经过两周的劳作,两只喜鹊终于在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上垒了一个鸟窝。在城市冰冷的水泥丛林中,鸟窝如一个从天而降的异数,散发着不合时宜的幽暗之美。
我是在上班的途中发现这个鸟窝的。当时一只喜鹊掠过我的头顶,随即一根树枝掉在我的脚下。我的目光追随着喜鹊,发现树上有个初具雏形的鸟窝,一只俊朗的喜鹊在里面探头探脑。它们见了面,耳鬓厮磨,叽叽喳喳,很是欣悦。
这是5月的一个清晨,树下的世界车水马龙,红尘滚滚。就在这个时刻,情场上有人相遇有人分手,官场上有人升迁有人沉沦,生意场上有人发财有人破产……大家都在匆匆赶路,很少有人注意到春天的大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比如陌上花开,比如燕子南归,比如一对年轻男女在海棠树下温柔对视。
而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在农耕时代,曾经是人类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人类总结出来的二十四节气本身就是一首大地谱写的优美诗歌: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那时,人类顺应天时,在天干地支的旋转和一年四季的变幻中,安然耕种、丰收、繁衍。人类劳作之余所吟唱的诗歌,沁出来的都是泥土、植物和花朵的味道。在古代,人类和大地紧紧依存,情随四时而动。春天有淡淡的春愁,“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秋天有浓浓的秋思,“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他们居住的房屋稳固地立于大地之上,因此农闲时方便“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重阳节一到,邀请朋友“还来就菊花”,清风明月,对酒当歌。那时的人们喜欢用大地上浑然天成的事物表达情思,比如在长安城的灞桥送友远行时,折柳吟诗,一步三回头。延至近代的民国,虽然政治动荡,但人们的心灵依然保留着对大地上的事情的敏感和热爱。1923年夏天,胡适在西湖“烟霞洞”疗养,还给徐志摩寄了一袋灿若云霞的桃花呢。有“趣友”若此,羡煞人矣!
那样的时代,因为离大地很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张弛有度的,所以会做些无用但很美好的事情。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人们更关心有用的事情,比如权力和金钱。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为了更高的官阶,为了更多的金钱,为了更艳的美色,一味地忙,忙,忙!就像张艾嘉的歌唱的那样:所有的抽屉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泥土、树木、河流、蚂蚁、飞鸟、远山,这些城市中的“奢侈品”,于当年的我却是触目可见,伸手可及。我家门前便是一片辽阔的原野,春天一到,冰雪消融,田野里的野菜睁开惺忪的睡眼,等着我们和它亲近。我和小伙伴挎着篮子去采野菜,毛茸茸的秋菊,墨绿沉静的仙草……那时候,我们常从家里拿点黄豆,放几粒在“百雀羚”的盖子上,然后放到火上烤,不一会儿,香味扑鼻,我们迫不及待,你一个、我一个地开始享受童年生活中难得的奢侈。往远山望去,山上一团团模糊的白和粉,欣欣然绽放的野花向我们传递着春天的消息。
女儿出生后,每年夏天,我都把她送回福建老家。只为了让她清晨时,是被鸡鸣而非汽笛声催醒的;白天,可以涉水过河帮外婆拔萝卜,了解蔬菜成为盘中餐之前的自然状态;傍晚时分,可以爬上山坡观察夕阳是如何一点点沉入远山的;夜幕降临,能够看到闪烁的萤火虫和满天繁星,而不是城市刺眼的霓虹灯。与大地亲近的女儿,皮肤晒得黝黑,但眼眸清亮,里面装满对世界的好奇。每次回北京,女儿总是依依不舍,把稻田里捞到的小蝌蚪带回北京,期待它长出四肢后,将它带回青蛙妈妈的身边。
可是,女儿不知道,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与人类欲望的无度膨胀,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加,蝌蚪与土地、植被、大气、水一样,命运莫测,它们越来越难找到悠游的池塘了。与此同时,“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与大地逐渐疏远的人类逐渐丧失了性灵,而变成了飘浮在大地之上的奇怪生物。
所以,亲爱的女儿,只要有机会,一定要远离人群,去闻闻春天泥土的芬芳,去观察飞鸟飞过的痕迹,去倾听风儿掠过树梢的声音。因为,我们在大地上只过一生,不能错过大地的四季风景。这远比揣摩人类的心思有意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