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钟松君
纳粹德国覆灭已经67年,那些活着的纳粹逃犯,也已衰老。让他们自然死亡,还是继续追缉?
这样的争议近年已经出现。正义、拒绝遗忘、避免人类重蹈覆辙,这是不懈追捕纳粹逃犯的意义所在。经常伴随罪与罚的,还有道德争论。争论越深入,思考也越深入,它对人类的意义同样深远。
先说一个故事。
事件德国士兵临死前,乞求犹太人宽恕
西蒙·维森塔尔的《向日葵》一书,讲了一个故事,问了一个问题——你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办?
故事说,他在集中营,被带出去清扫医疗垃圾时,见了德国伤兵卡尔。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卡尔说。他讲述了他的一生,加入党卫军,到了乌克兰。
德国兵将满满一卡车汽油搬入一幢三层的楼,又将几百个犹太人赶入楼中,锁上门。
“下了一道命令:打开手榴弹保险,从窗口扔进屋去。爆炸声此起彼伏,一声接着一声……天啊!”
“我们听到里面的惨叫声,火苗一层一层往上烧……我们端起枪,谁想从火海中逃出来,就射杀谁……房里的惨叫非常恐怖。浓烟滚滚,呛得我们都……”
“在二楼窗户后边,我看到有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孩。他衣服着火了,他身边站着一位妇女,毫无疑问,她是孩子的母亲。他一只手捂着孩子的眼睛——然后他跳到街上,孩子的母亲也跟着跳了下来。其他窗户也有身上着火的人往外跳……我们开枪了……噢,天啊!”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奋力往窗外跳,可那一家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尤其是他们的孩子,长着黑头发,黑眼睛……”
“我知道我给你讲的事是多么可怕。在等待死亡的漫漫长夜,我一次次希望把这事讲给一个犹太人听,希望得到他的宽恕。只是我不知道是否还有犹太人活着……”
“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过分,但得不到你的宽恕,我死不瞑目。”
维森塔尔说,他一直在苦思,找人讨论:他当时该不该表达宽恕?是否有权宽恕?
事实上,这个故事涉及多个层面,卡尔是否应该为执行上级命令承担刑责?施刑者向受刑者忏悔,宽恕吗?
如今,那些纳粹罪犯快死了——90多岁了——该不该放他们一马?
问题一服从与罪责
执行上级命令作恶,是否可以免刑?
本月18日被捕的纳粹逃犯乔塔里,否认战争罪指控的理由之一是:“我只是奉命行事。”
其实战后的纽伦堡大审判,已相当程度地从法理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向日葵》中,卡尔执行了屠杀命令,此后日日夜夜受良心谴责。但维森塔尔说,如果他没死,将来被送上法庭,他还会忏悔吗?如果他没死,会不会犯下更多罪行?
美国作家约瑟夫·E·珀西科在《纽伦堡大审判》一书中,详述了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对“执行命令”一说的理解:
军队必须建立在服从命令的基础上。问题是,一个命令如果违反刑法,执行的下属不担刑责,由下令的长官担刑责吗?依次类推,在纳粹德国,担责的只有已经自杀的希特勒了。
但即使在纳粹德国的军事刑法典中,仍然规定:下属人员“如果他知道上级以违反民法或违反军法的犯罪行为为目的”而执行了这项命令,也应受到惩罚。
因此当时法庭的条例规定:“被告遵照其政府或上级官员的命令行事的事实不能作为免刑的理由,但如按法庭的观点该行动具有充分根据,可考虑作为减刑的理由。”
珀西科称赞说:“这条规定说明了当时国际法思想所达到的水平。”
问题二忏悔与宽恕
面对凶手临死忏悔,你会怎么做?
维森塔尔问,读完《向日葵》这个故事,面对临死忏悔的凶手,将心比心,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书中这样看那个德军士兵:“这是个垂死的人,一个不想做凶手却在残忍的意识形态影响下成为凶手的人。他在向我这样一个人忏悔,一个明天可能会死于像他一样的凶手枪下的人忏悔。”
作者的选择是:“最后我下定了决心,一言未发,离开了那个房间。”
他回去与狱友讨论此事。
“当你说到你遇到了那个党卫军时,我最初挺担心你已经宽恕了他。你无权这么做,他们(被屠杀的犹太人)没有授权你这么做。”狱友约塞克说,“既然他已对别人犯下了这么多罪过,你根本没法儿去宽恕他。”
换了约塞克,会怎么做?他说:“可能有一个区别,我会非常审慎地公开拒绝原谅他。”
亲爱的读者,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问题三死亡面前
90多岁了,快死了,可以放他一马吗?
西蒙·维森塔尔见到卡尔时,这个曾屠杀犹太人的党卫军士兵已快要死了。
如今,那些纳粹逃犯,已是风烛残年,他们也快死了。
参与谋杀2.79万个犹太人的“恐怖伊万”约翰·代姆扬尤克,2009年在慕尼黑受审,他瘫在轮椅里,面无血色,眼睛半闭,鼻息微弱。去年5月,他被判有期徒刑5年,但因已羁押两年,身体又差,释放了。今年3月17日,他91岁,病死。
这些纳粹逃犯,如今90多、100岁了,60多年来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还需要、还值得去捉拿他们吗?
英国《卫报》的一篇文章曾说:“人们有权将毛毯从这些领养老金的老人身上扯下,将他们绳之以法,他们有罪。不过,这不是纪念大屠杀死难者的好方式。”
事实上不少逃犯也以年纪大、生病为由拖时间,而不是担责或忏悔。
克罗地亚纳粹警长米利沃伊·阿什内尔,2004年逃到奥地利,奥地利官方拒绝抓他,说他精神状态不佳。可2008年他挽着妻子看欧洲杯,在大街上被记者认了出来。西蒙·维森塔尔中心负责人苏罗夫跑去要人,奥司法部长才答应引渡。但阿什内尔去年6月14日在奥地利的养老院病死。
负责纳粹“死亡医生”海姆一案的德国法官海因兹·海斯特说:“常有人说,海姆90多岁了,放他一马吧。但我认为年龄不是问题,竭尽所能地抓住他才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苏罗夫10年前发起“最后机会”行动,与时间赛跑,要将这些纳粹逃犯活捉归案,接受审判。他认为,“放他一马”,是同情心错位。他这样认为:
▲有人认为,当一个人足够富有、幸运或聪明,躲过了审判,活到了这把年纪,就不必为曾经的罪行负责,这是对正义可怕的歪曲。战犯成功隐藏,不应受到奖赏,特别是这些罪行如此残暴的人。
▲大屠杀罪犯与一般杀人犯不具有可比性,对他们的起诉不应有诉讼时效限制。
▲对纳粹战犯的起诉审判,是积极的教育行为。特别在东欧波罗的海国家,德国入侵后做了帮凶,如今却对它在大屠杀中扮演的角色知之甚少。
过去的事情,有的是过不去的。
韩国1948年开始清算“韩奸”。半个多世纪后,又成立“亲日反民族行为真相调查委员会”,还决定将“韩奸”后代拥有的财产收归国有,补贴抗日运动中建立功勋者的后代。这引发了争议,但大部分韩国人支持。
另一方面,目前世界上“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不计其数,最有名的是南非。人们认为,历史罪恶,没真相就没正义,就没和解,就没未来。揭出真相,是和解的基础,也是未来不犯同样罪恶的基础——可人类,总会犯同样的罪。
具体到“真相与和解”,道德的旗帜在高空飘扬,大量的则是技术性工作。这恰是道德评论中容易忽略的部分。
附件知名人士的这些回答你倾向于哪一种?
《向日葵》的后半部分,是44个知名人士的回答,他们职业不同,信仰不同,皆在痛苦中作了选择。下面的每条观点,综合自书中不同人的回答。
1.既然死去的人已无法宽恕,活着的人就不能宽恕;宽恕表面上非常温和,但对受害者是无情的。
2.人类无法宽恕这种罪恶,只有上帝才能宽恕;据犹太教传说,即使上帝也只能宽恕针对他犯下的罪行,无权宽恕针对别人犯下的罪行。
3.不希望廉价的宽赦,但“如果宽恕一个真心悔改并痛下决心的人,我就获得了自由”。
4.个人对个人可以宽恕,但不能代表犹太人宽恕,更不能宽恕种族灭绝的屠杀。
5.此时此景,原谅恐怕超出了人类,但西蒙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做出几乎是超人的神才能做的事,所以才耿耿于怀。
6.这个问题并不合适。士兵听从了这种命令,就永远切断了被宽恕的可能,“给我找个犹太人去”用来给他忏悔,是厚颜无耻,又一次将犹太人当工具,可看作一种公然侮辱。
7.没有赎罪,就没有宽恕。这个士兵不应该找个犹太人忏悔,而应该去向他的同伴说,放下屠刀。
8.西蒙给士兵喝水,赶苍蝇,表现出了足够的怜悯(这在集中营中本已熄灭),再宽恕他,无疑是背叛自己家庭所受的苦难。
9.西蒙不该沉默,应该将卡尔屠杀的真相告诉他母亲,“考虑卡尔年少,顾虑他母亲年迈,这都是道德上拖泥带水的行为”。
在这种人类滔天大罪面前,谈宽恕是如此困难。读者朋友,上面的观点,你倾向于同意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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