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结婚照、领结婚证是两位老人一直以来的梦想■ 本版图片 都市时报首席记者 万丽
菜很简单,土豆、白菜和豆腐。饭前喝点小酒是王鑫最大的爱好
两位老人在院子里与小猫玩耍
■ 都市时报首席记者 万丽
实习记者 严琼
王鑫的睡眠还是不规律。前天他只睡了两个小时,这是在阁楼生活14年留下的后遗症。
网络上,关于他的新闻被各大门户网站置顶。大家都在讨论他的传奇经历,但他对此全然不知。他安静地坐在自家门口,和认识的人打招呼。
这几天最让他开心的事情,是他的户口办下来了。这意味着,他会在三个月内领到身份证,然后和张玲办结婚证。
“办完了,我们的户口就能在同一个本子上了。”
不是24年,是14年
王鑫栖身的地方,是一栋木制二层小楼的阁楼。狭窄,光线昏暗,靠一架木梯上下。
见到王鑫之前,内心很忐忑。
关于他的那则新闻,《云南59岁女子将情人藏在自家阁楼24年》,在网上被各大门户网站挂上首页,新浪微博置顶,评论转发无数,一时间全中国都在议论他。有人感动得又相信爱情了,有人觉得这种恋情畸形,有人质疑他抛妻弃子,还有人调侃。但不知这些是否影响到他?
远道而来的记者一路寻到他家,远远看他搬个塑料凳子坐在家门口,眼睛直视前方。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看着隔壁邻居家掉下来的电线。“太危险了,怕有小娃娃在旁边玩,触电。”
王鑫佝偻着背,用他早上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桃子和青李招待记者,脸上挂着安静的笑。头顶的头发掉光了,留下的后面部分也全部发白。交谈后得知,他对自己已经成为网络热点的事一无所知。家里、邻居家都没有订报纸,周围人都不接触网络,没人告诉他网上的事情。
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他招呼客人,不时笑着告诉记者“别客气”,说话语速比他快。她身旁放着一副拐杖,自从去年5月摔断了腿,便一直需要靠拐杖走路,至今未完全恢复。她的头发往后扎着,已接近全白。从她爬满皱纹的脸上仍能看出,年轻时大概是个美女。
这是一栋木制二层小楼,一楼被隔成外间和里间,各约10平方米,外间是厨房、饭厅,也是客厅。里间是她睡觉的地方,光线很暗,角落里有一架接近垂直的木梯,通往二层的阁楼。
她叫张玲。1997年,她与王鑫共同搬进这里。为躲避旁人的闲言碎语,又因为害怕犯重婚罪,王鑫从此不再出门,在阁楼一住就是14年(之前媒体报道的24年是误报),他每天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紧挨着房子一侧的厕所。
直到去年5月她遇到一场意外,他才不顾一切地走出阁楼,进入邻居们的视线。
不幸的初婚,幸运的相逢
她嫁的第一个男人经常打骂她,1976年,她离婚了。而他虽然“结过婚”过,但没有领过结婚证。
威信县城四周被大山包围,老人所住的龙井上街在县城边上,往后是高地,要爬坡。不远处便是高山。县城地处滇、川、贵三省交界,到昭通市要坐7个小时的汽车。到省会昆明则要十三四个小时。形容这里有个专门的说法——“鸡鸣三省”,但其实它的另一层意思是,离哪儿都不近。
两个人的老家都不在县城。他是西边麟凤镇人,她是北边旧城镇人。
张玲半岁丧父,母亲改嫁,从小跟着奶奶生活。她也结过婚,包办婚姻。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尚不满20岁的她经人介绍,嫁到邻镇的村子。没过多久,她发现那男的是个混蛋,脾气不好,会打人。她怀孕三月,还要长期干重活,流产之后失去了生育能力。
没有子嗣,男人对她的打骂变得越加频繁。“揪住头发,拳打脚踢!”说到这,她忽然神情黯淡,眼睛看着地面,沉默发呆。
1976年,她离婚了,决绝地断了与那男人的关系。从此她孤身一人,在旧城镇卖米,独自养活自己。“不想再找了,没意思。”
她和王鑫的第一次相识,大约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具体是哪一年,二老都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天她在街上卖米,他走过来,问大米多少钱一斤,但最后没买,走了。
两个陌生人间,一次如此简单的照面,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她说,不知道,第一次见面只觉得他脾气好。
旧城镇不大,他在供销社工作。打照面的次数多了,二人逐渐熟悉起来。相处了大半年后,她发现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心里很不好受”。回忆过往,每到伤心时,她都只会说这样一句话。
于是,她提出要跟他分手。“没有你,我一个人照样可以活下去。”她说,就像没有遇到他之前,她一个人生活一样。
分开?他没有同意。
上世纪70年代初,王鑫从部队退
役,1972年被分配到旧城镇供销社工作。那时在老家,他已经通过家人介绍,认识了前任妻子。没有领过结婚证,但是他们被默认为夫妻,还育有小孩。那些年,他每年要在旧城、麟凤两头跑。
他只说,80年代的时候,他和前任妻子关系已经很不好了。但他不愿意说前任妻子的坏话,只说“关系破裂”。熟人告知,他的前妻“厉害得很,脾气很暴烈”。
他似乎不记得张玲说的“第一次见面”了。问及第一次见到她的印象,他说,当时他的手被玻璃割破了,她帮他包扎。那时候大家相互照应,心照不宣。
他们在一起后,都被人劝说过分开。“她是没有生育的人,和她在一起没结果。”“他是有小孩的人,你和他在一起干吗?”
在那之后,她又提过几次分手。但都没能断开。后来,她也不再提了。“提了也没有意义,他心里也不好受。”她说。
1986年,供销社处于关门的边缘,王鑫远赴浙江打工。在外打工那些年,他断了和前妻的联系。两年后回到威信,他第一个联系的人就是张玲。前妻没再找他,他也没再回去。他没有和前妻打过结婚证,不知道怎么样才算离婚。他想,不联系就算是离婚了吧。
这时,时代巨变,供销社安稳的日子彻底结束了,供销社的同事们都和他一样,辗转各地打工谋生。回到县城的他“没有户口,进不了工厂,找不到好工作”。便跟着她一起,四处赶场子,摆摊卖东西。为了避嫌,二人仍然是分开居住。
谋生不易。一年不到,他又去外省打工了。在外面,他帮人搬东西、扛货物。此后7年间,他出外打工几次,每次出去两三年。那时没有电话,她识字不多,也不写信。出门就意味着二人完全断了联系。而每次回来,他都会找她。
14年,他们没有吵过一次架
每天,他在家洗衣、做饭,等她回来。他从没想过要出去,怕她担心。
到了1997年,他们俩各自的住处都面临拆迁的命运。他四处找房子,寻得现在这一住处。他让她也一起搬过来,她立刻答应了。
“没有犹豫,没有顾虑,觉得挺开心。只要他对我好,我就开心。”张玲的脸上还是带着浅浅的笑。
那一年,王鑫已经50岁,而她也45岁了。他没再提去外省打工的事,因为她会不开心。但在县城,认识他的人不少。为避免被人看到,也害怕自己犯重婚罪,她一搬来,他就开始足不出户。
“那时候,你还有其他的选择么?”记者问他。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严肃,像是陷入到纠结之中。然后他摇摇头:“她对我太好了,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
曾经,他也想过带着她去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那是在广东德化打工的时候,他在一家工厂卖魔芋,销路很好。他说,那时就想把她接过去,从此在德化生活。可偏偏有个德化女子喜欢上他,而他对那女的没感觉。为了让她死心,他选择离开德化,回到威信。
足不出户14年,如今所有人听到,都是一副惊异的表情。可这14年对他来说,却再实在不过了——每天,他在家做饭,洗衣。等她回来,就把衣服拿到外面去晾晒。家里有一个电话本,上面记录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是属于她的。到2011年5月之前,属于他的联系人一个都没有。
两人相互体贴,很默契。他从没提过想出去走走。他说,她会担心。“我一出去,她就怕公安把我抓了去。”
她说,有段时间,公安抓重婚抓得很严。她只读到小学三年级,每天赶街,几十年来什么都卖过。邻居眼中的她向来独来独往,勤劳、坚强。
有时她出去会在外面住,他就用家里的座机给她打电话,她是他用电话唯一联系的人。刚开始,他心里难受,觉得应该自己出去干活赚钱,出去帮她扛重活。可是她说:“我愿意。一点都不累,一点都不苦,我们两人吃得不多,很好养活。”
后来,她常常向他提起外面的变化,哪里又建了高楼,哪里的路又变了,“不信你出去看看,你肯定找不到路了。”而他一副不屑的表情,“有什么好看的,不去。”她模仿着他当时的语气,笑了。
14年里,他头顶的头发掉光了,牙齿掉了五六颗,体重降了约五十斤。视力也下降,买了副300度的老花镜。
14年里,他们没有吵过一次架,连拌嘴都没有。
半公开的秘密:阁楼上有人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个老人家在阁楼上。透过玻璃,经常能看到他探头看我们。”
王鑫每天接收信息的方式是看报纸和电视。张玲有个在邮电局工作的外甥女,常常带报纸给她。他看得最多的是《云南日报》、《昭通日报》和《威信报》。最常看的电视台是湖南卫视和辽宁卫视,虽然他还是叫不上任何一个湖南卫视主持人的名字。
那个木梯,他每天上上下下几十次。拿报纸、拿物品、洗衣服、做饭……每到吃饭时,他们把大门虚掩着,然后他俩一起坐在厨房吃。从外面看,房间很昏暗,难见着人影。白菜豆腐汤是他们最常吃的一道菜,逢年过节会添置鱼肉。中秋、端午,月饼和粽子也少不了。每天吃饭前,他会自酌一点包谷酒,但从未喝醉过。
他的睡觉时间不规律,因为白天睡觉,晚上经常睡不着。于是,很多时候她在睡觉,他开着电视放小声,有时看到凌晨三四点。他印象最深的是2008年奥运会和四川地震。这次的伦敦奥运会开幕式,凌晨4点开始,他也守着电视看了直播。
有段时间,三更半夜时,他想出去走走。但终归只是去房子一侧的厕所倒尿盆、上厕所而已。这些事情,他从不麻烦她。
每天下楼那么多次,就没有一次被邻居撞见吗?他们说,一次都没有。看到外面晾着男人的衣服,邻居不怀疑吗?她说,从来都没人问。
但,这一切似乎只是他们的自我屏蔽。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个老人家在阁楼上。透过玻璃,经常能看到他探头看我们。”从小在那条街长大的夏敏说,“他从不出来,没人见过他出来。”
在那里住了几十年的张霓和张玲是亲戚,从她搬进来开始,就知道阁楼上住了个人。原来,这在老街坊那里,早已是半公开的秘密。有人去劝过她,让他下来生活。但她一直否认:“没有的事。”于是,街坊们不再说什么。
阁楼上,只有一张简易的床、桌子。脚步稍微重点,楼下就能听到木地板嘎吱的声响。曾经,推开窗户,他看到的是邻居木房的房顶,这个“景观”,他看了14年。
直到一年半前,那栋房子突然着火。火势蔓延,直逼十多米开外的他们的木房。她急急地跑出去,和邻居们一起灭火。
“救火的人很多。”情况危急,躲在阁楼的他一直在楼上观望,却始终没有下楼。
一场意外,终结14年的躲藏
一个女子对着楼上喊:“老表,快下来去医院,姐把腿给摔了!”
现在,一栋刚修起一年的二层小楼挡住了阁楼向外的视线。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今天的王鑫可能仍在阁楼上生活。
2011年5月的一个晚上,王鑫在阁楼休息。突然楼下传来响动,有人用钥匙开了门。继而一个女子对着楼上喊:“老表,快下来去医院,姐把腿给摔了!”
他听到了,心里顿时一紧,慌忙下楼。来人是张玲的妹妹,14年前她还是个在上学的丫头。家门钥匙是张玲给她的,请她去家里,把王鑫叫到医院。
下得楼来,他没心思听她细说,眼泪已经先掉下来,一路跟着张玲的妹妹来到威信县人民医院。只见张玲躺在床上,钢板穿过脚踝,整个下肢被固定,腰部以下动弹不得。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在床沿看着她,嚎啕大哭。惊得旁人个个好奇地看着这位脸色惨白的陌生老人。
张玲说,那时,她倒是一滴眼泪都没流,还一个劲地安慰他:“没什么大事,不过摔了脚,会好起来的。”她一直患有鼻窦炎,发作时头会晕,那天在离家不远处,忽然晕倒,从阶梯上摔下,右脚踝摔断,骨头都露了出来。邻居们立即将她送到医院。
他在医院陪着她,头两天水米未进,默默地端茶倒水,默默地流了两天的眼泪。
“她太可怜了。”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眶渐渐变红,喉咙哽咽,拉着记者的手,眼光闪烁,似有很多话想说,嘴唇颤抖,缓缓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两行眼泪流下来,他又立即松开手去擦眼睛,抽泣起来。
张玲在一旁看见,笑了,“都一年多了,每回提起都要哭,哭了一年多咯。”
几天后,他回到家,像个从来没有消失过的人一样,去菜市场买菜,烧水做饭,送到医院,一勺一勺地喂她吃。
一个多星期后,心情平复的他才开始注意起这个14年未见的世界。“一切变化太大了。楼高了,车多了,路变了。”他面前的威信县人民医院,早已不是14年前的人民医院。
张玲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每当有人问起照顾他的老人家是谁时,她都简单地回答,“服侍我的人。”邻居们默而不宣。
张玲出院以后,王鑫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在这个木房里,买菜、洗衣、做饭……他说,再也不在乎外面人说什么了,只想跟她好好地活着。老邻居们就像之前默认他在阁楼上一样,默认他现在的出现。大家一一上门拜访,他再一一上门回访。
几个曾经在供销社的老朋友们听到消息,来看望他。他们开玩笑地说:“都以为你发大财了呢,躲着不见我们。”他听了,哈哈大笑。
他的一个堂兄也来见过他,告知他儿女的现状。不久,老家有人来传话,儿女们说不欢迎他回家。王鑫听到,反而释然了。
这一年多来,那本许久没有更新的通讯录里,增加了他亲笔记录下的为张玲捐款人的姓名和数额。最后一页半张纸上,写的是王鑫的亲朋的联系方式。
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
王鑫坚持要跟张玲打结婚证。办了证,他要带她坐飞机,去昆明。
7月26日,张玲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是户口办下来了。刚挂断电话,王鑫便起身去派出所。
拿到户口本,他呆呆地端详了许久,又去询问何时能领到身份证。民警告诉他,一般需要三个月,加急的则只要一个星期,但是需要另外交几十元费用。他心想,当然是要办加急的,但没弄清要加多少钱,又多问了几句。结果民警领会错了意思,以为他要办普通的。
户口办下来以后,他和张玲第一时间去街上定制了一面锦旗,送到派出所,以示感谢。
“身份证还要等三个月。”在记者的采访中,他三次提到这件事。之所以这么急着想办身份证,是因为办完身份证之后,才能办结婚证。
“都几十岁了,还办什么结婚证?”张玲笑。
王鑫却一直坚持。他说,办了结婚证后,两个人的户口就能在一个本子上了。
“能否请二老一起坐床边,拍个照?”一名摄影记者询问。二老欣然配合。
“你们可以往里坐一点。”摄影记者说。一听,王鑫用略带询问的语气说:“手搭肩膀上,可以?”一边说,一边伸过手去,搂住张玲的肩。张玲一脸尴尬地笑,想要推开却推不开。摄影记者笑了,连忙“咔嚓”按下快门。
他年轻时在供销社,常出差,去过北京、四川、重庆、江西、浙江、广东……坐过飞机和火车。“我是哪里都走过了,她却哪里都没去,连昆明都没去过。”他说,等拿到了身份证,办了结婚证,他要带她去坐飞机,去昆明玩,去四处走走。
她听见,在一旁只是笑。似乎光听这些话,就已经满足了。
(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