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晶明

　　旅程并不是从登机那一刻开始的。之前就已经为此忙乎了很长时间，办了很多必须办的手续。土耳其已经算是简单的了。公务护照是免签的，只要获准出境，其他就没什么问题了。夜晚，一群诗人和诗评家在机场集中，大家都很平常的表情，出国实在跟出差的感觉差不多了。

　　但我还是对此行充满期待。自从在读书时遇到了奥尔汗·帕慕克，伊斯坦布尔就成了心目中一座非同凡响的城市，不单是因为她跨越欧亚两个大陆，更是因为帕慕克把这一点渲染成一种特殊的文化，伊斯坦布尔所包含的一切，具有纯粹的纸面上的意义。《我的名字叫红》，是我近十年来读到的最了不起的小说，一部一边阅读一边拍案称奇的伟大作品，很久没有这样的读书体验了。一座城市和一个作家、一部小说，除了米兰·昆德拉笔下的布拉格，就要数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了。

　　这是一次追逐暗夜的旅程。从午夜的北京到凌晨的伊斯坦布尔，9个小时的航程后，终于在当地时间凌晨4点降落了。取行李时团队遇到了一点麻烦，两位同行者的托运行李始终未见出来，经反复交涉，终于等来了，小小的虚惊一场。伊斯坦布尔机场的行李车不可以免费使用，必须投币后才能解锁。这个就有点过分了，人家都是国际旅客，谁一下飞机就有土耳其里拉，而且是硬币？所以眼见的有车堆放，却少有人能用。

　　出得机场，乘车前往住地。伊斯坦布尔在晨光中展现出她的容貌。这是一座很整洁鲜亮的城市呵，并不像文人笔下描述得那么让人心痛忧伤。比起曾经见过的大马士革、孟买等城市，伊斯坦布尔相当气派。到处都是用红瓦做屋顶，淡黄、暗红色墙体的楼房，这些房子散落在绿树掩映的山丘上，是典型的海滨城市的景观。这些房子仿佛是在同一时间统一建成。新旧基本相同，高矮大体相近，高度都不超过绿树。满眼都是这样的房子，看不出贫富，分不出贵贱。就好像全城人统一居住其中一样。

　　初见伊斯坦布尔的这点印象，直到一周后要离开都未改变。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平均、“统一性”很强的城市。大海一律是碧蓝的，无论你横跨欧亚大桥一桥还是二桥，海水都洁净得让人感动。在欧亚之大陆之间来回游走，每一座山，每一处海，每一座建筑，都仿佛是一张图片的不同侧面罢了。

　　然而我想起了帕慕克描述的伊斯坦布尔。帕慕克为伊斯坦布尔的城市性格赋予了一个特殊的词：呼愁。那含义是，曾经的帝国辉煌，其后的破败萧条;对外国人不以为然的愤愤和自身内心的哀伤;介于东西方结交处的文化杂糅，以及由此带来的选择之难和心灵困窘。伊斯坦布尔曾经有一个更加具有霸气色彩的名字:君士坦丁堡。那个名字是与她那辉煌的历史相关联的。之前的名字更具有历史感:拜占庭。无论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还是奥斯曼帝国的都城，这座城市从上一个千年初期的公元330年左右，到1453年奥斯曼帝国称霸，始终都是欧洲的中心，也是世界上最响亮的城市名字。

　　然而在其后的数百年，则是一部城市衰败、地位下滑、渐渐被人遗忘的历史，直到1923年，土耳其首都移往安卡拉，伊斯坦布尔彻底失去了她的辉煌与霸气，只留下欧亚交汇这一个殊荣可以骄傲。没有人再争夺她，她不再是政治的中心，甚至在文化上也被置于自我消长的境地。这种不被看中、被人遗忘的感受，在伊斯坦布尔人的心中留下怎样的哀伤?千年辉煌遗存下哪些不可替代的伟大文明?今天的伊斯坦布尔如何崛起?这正是帕慕克要探究的深刻主题。

　　土耳其，是欧洲的丑小鸭。这话应该是米兰·昆德拉在一次前往伊斯坦布尔领奖的演说中定位的。它比喻的是土耳其在今日欧洲的尴尬地位。的确，对于自己在欧亚两大洲之间做出的地缘政治的选择，土耳其一直找不准方位。土耳其政府正在为加入欧盟做努力，但接触土国居民，大都表示对此不感兴趣。因为欧洲本身并不能带给土耳其在经济和就业上的好处，欧洲也根本不重视土耳其这样身份模糊的国家。中国已经是土耳其最重要的贸易伙伴，未来五年内贸易额将达到500亿美元。土耳其正在把目光转向亚洲。但无论从政治上还是文化上，土耳其都依然把自己打扮成欧洲国家。

　　伊斯坦布尔是一座在宗教、饮食、居住等方面看上去整齐划一的城市，她同时又是一座充满矛盾性格的城市。帕慕克把这种矛盾性揭示出来了，但他过分犀利、过分彻底，伊斯坦布尔人能接受吗?为什么一个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作家，却未能成为这座城市的骄傲?人们回避谈到他，不同意他关于伊斯坦布尔、关于土耳其的很多观点。一个充满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土耳其，有待去试图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