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斌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是曹丕先生在一千多年前说的话。自此,文人之间似乎便一直相互“轻”下去了。到了民国,鲁迅先生专门撰文论过,从一论开始,一直作到七论,曲曲折折,欲言又止,颇有些雾里看花的意思。但文人之间的相互不买账,却是确凿无疑的了。这与武人的相轻有些不同。毕竟,武人之间倘相互瞧不上,不妨相约个地儿,你死我活地打一架,无论是武当派,还是崆峒派,技法可以各异,但只消把对方打趴下,胜负自然板上钉钉,落败的人也只好服气,再没有“轻”的资格,大不了羞恨难当,回到家里对着孩子嘱托几句,便自断经脉地死了,这也都是常见的。
而文人之间的相轻,按照“始作俑者”曹丕先生的说法,端在“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可见,文人之间的较量,因为缺乏度量衡,高下难判,相互轻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写散文的看不起作小说的,作小说的看不起写散文的,诸如此类,都是见怪不怪了。倘要论定一个输赢,决出一个胜负来,实在有些勉为其难,打一架又似乎不雅,有违君子之道,只好“和平共处”地相互看不起了。其实,即便“文同一体”,也是要相轻的。譬如即便同为诗人,因为诗与诗之间亦难有确凿的标准,又据说“文章总是自己的好”,诗歌自然也不例外,于是诗人间也只好相轻起来,新月派的看不起象征派,偶尔见到,大抵也是虚以委蛇地问好而已,至于暗地里胸闷气胀,乃至老胃病发作,也是我们经常能见到的。
我想,大约在唐尧时代,文人之间的相轻,或许并不多见吧。毕竟,连王位都肯禅让的时代,端的是和谐社会了,文人之间实在没有“相轻”的道理。于是,不妨“你好我好大家好”。春秋战国以后,据说养“士”的传统渐渐地起来了。上层人家大抵都养了一拨“士”,那阵儿流行叫“门客”,鸡鸣狗盗杂之,但大多以文人为主吧。按照毛主席的说法,这些“毛”都是附在“皮”上的。相互之间不免要争风吃醋起来。记得小时候看连环画,看到有贵族延聘了什么名士,或引进了什么“海外高层次人才”,正大张旗鼓隆重接待之际,躲着隔壁门房里的一班文人,则不免个个跌足叹气,肚皮一鼓一鼓的,八字胡还要愤怒地翘起来,画得实在是惟妙惟肖。毕竟,新的领军人物引进来,现在的一级骨干,就要变成二级骨干了,依此类推,接下来要上演的,自然就是“文人相轻”的故事了。但这种相轻,似乎与曹丕的“文非一体”无关,却颇类嫔妃们的争宠。
有意思的是,文人之间的相轻,由头不可谓不多,五花八门,无所不及,端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矣。才学高的,自然可以轻才学低的;但才学低的,却也可以从其他的“进路”切入,来轻才学高的:譬如小老婆庶出焉,斗鸡眼兼结巴子焉,非名校海龟焉,清高狂狷焉。就像女人之间的相轻,漂亮的固然可以轻丑的,丑的自然也可以轻对方是“狐狸精”,由此在道德上胜利一番,顺利扳回一局。于是,文人之间的相轻,实在不啻于一场混战了,只要抓住了对方一点,便可以刻骨铭心地轻起来。因为文人的相轻,是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你可以看不起我,我自然也可以看不起你,但相互间却可以并行不悖的,各自“精神胜利”,倒也相安无事。不像武夫之间的相轻,一定隆重地下个帖子一决雌雄才行。
当然,文人之相轻,一般只是文人之间的相轻而已。换言之,文人敢于、善于并乐于“轻”的,也只是“文人”,他们绝不会、也不敢“轻”到武人头上去。因为武人有拳头,一身腱子肉,经常胡乱地抖动,脾气又火爆,既不讲“理”,又不讲“礼”。因之,倘有不慎,骨头一轻,轻到了李逵之流的身上,就不免“后果很严重”了,轻者满地找牙,重者恐怕一颗斗大的文曲星,就要彻底陨落了。众所周知,古代有个阮籍先生,是个青白眼,见到高人就用青眼,见到俗人就用白眼,牛气得很。但我想,阮先生的社交圈大抵都是些文人吧,所以白眼相轻一下,也是无妨的。倘若遇到赳赳武夫,却要继续白眼加之,阮先生的眼珠子,大概就要不保了。所以自古以来,史书上有的,大抵都是些文人看不起文人的记录,毕竟这种“相轻”是最保险最和谐不过的了,而且还有一点点浪漫的成分在里面——有吗?我看还是有一点吧。
(原标题:趣谈“文人相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