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驻足于过往，也不沉醉于西方，为未来中国法的发展寻求一条既能超越传统，又能摆脱西方个别经验的道路实为当下学界的首要使命

　　□崔晓娟

　　人类文明社会已经走过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刚刚过去的一百多年有太多的情绪和感慨值得国人回味。如果不是历史真实在目，恐怕无人会相信一个曾经极盛的大国会飘摇、破落如斯，更不会相信国人能在几十年间重拾山河、复现大国气象，而百多年来法学的启蒙和繁荣不失为一股重塑社会的力量。之所以说“重塑”，是因为近现代意义上的法学很大程度上是舶来之物，从基本概念到研究方法都于传统国学中难觅其踪。在中国社会近现代化的过程中，这种现象普遍存在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各个领域，可以说这种传统与现代的纠结、本体归属的煎熬弥漫于中国学界，成为百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乃至普通国民共有的思想烙印。中国法律史是一门关涉传统国学与新近法学(就中国而言)的学科，大多数情况下表现为运用西方的研究方法、学术话语和评价标准来裁制中国传统法律文化，笔者浸染其中十年有余，既深受其苦，也尽享其乐。近日，得好友赠书《百年回眸——法律史研究在中国》一套，拜读之下，感慨良多!

　　中国法律史是伴随着西学东渐和西法东渐而萌芽和形成的一门学科，1904年，梁启超采用西方法学研究方法写成的《中国法理学发达史》和《论中国成文法编制之沿革得失》被公认为中国法律史学科早期最有代表性的学术成果，这两本书“率先将传统法律分为制度和理论两部分，并用现代哲理进行分析，中国法制史、中国法律思想史学科设置即萌芽于此。”(语出马小红教授“中国法律思想史学科的设置和发展”一文)近代中国法律史研究成果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具有很高的学术水平，其中不乏足以彪炳史册的经典之作。这些研究成果涉及领域非常广泛:不仅包括中国古代各朝代的法律制度，中国古代著名法律思想家如管仲、韩非、商鞅、孔子、老子、孟子等人的法律思想和说学，还涉及了一些重要的理论问题如中华法系的形成、特征和展望、中国法制的起源问题以及中国传统法律的哲学基础、理论根据和社会土壤等。可能是专业性、学术性太强，上述不少作品没有能够广泛流传，其中部分著作甚至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册，还有可能被图书馆列为“珍藏典籍”重点保护，对进行学术研究构成不小的障碍。《百年回眸》的编者该是有感于斯才择其精华而为此学术史的思考，本书第一卷(清末民国卷)即遴选了深具学术价值却自一九四九年之后并未再版或再出影印版的著作55本，节选其能够集中体现作者研究水平与研究成果的精彩段落汇编成册。仅凭此一卷，本套图书的价值就不言而喻了，再加上台湾香港卷、当代大陆卷以及目录索引卷，可以说它们将是一个中国法律史研习者不可忽略和不可跨越的集著。

　　随着书页翻动，百年中国法律史的发展演进跃然纸上，各个阶段的学术特色隐约可见:清末民国时期，学者们一方面国学根基尚深，另一方面西学如注如流般涌入，而救亡图存之心切切，用西学剪刀裁剪中学布料倒也直接、简单，遂有诸如《春秋国际公法》、《先秦国际法之遗迹》之谓；解放初期，社会主义思潮高涨，后适逢文化大革命，法制建设停滞，法史研究几近阙如；但国人以史为鉴的传统和秉性没有废弃，历史研究没有中断，所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提倡思想解放、鼓励学术争鸣之后，法史研究倚靠历史学的深厚传统得以较早复苏，创作出自己的学术成果，较早系统化，形成独立学科，彼时的法史学可谓法学界的显学；随着经济的发展，尤其到了近来举国上下惟GDP马首是瞻的年代，关涉人们权利和权力的法学繁荣了，而法史学独显清冷，此中既有逍遥寂寞，也有孤高独醒。中法与西法同语不同义，原本在各自的人文环境和社会系统中孕育成型，彰显着各自文化的特质。19世纪大量西法输入中国时，国人对“法”并没有一个明确且众所接受的概念，没有接近于西方或近现代关于“法”的理念，更无从建立一个系统的关于法的模式，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在文化一元论的主导下西法的大量植入和对中国社会的“重塑”。随着民族意识的自觉和文化多元论的泛起，对中国社会问题应接不暇、捉襟见肘的西法之治势必会受到重新审视，西法终究只是一支外来的针剂，可以减轻病灶却无法转换血脉，可以营造暂时的秩序却无法实现长久的和谐。因此，既不驻足于过往，也不沉醉于西方，为未来中国法的发展寻求一条既能超越传统，又能摆脱西方个别经验的道路实为当下学界的首要使命。因此，《百年回眸》告诉我们的并非只是一个学科过去的历史和流淌的记忆，它还努力筹划着未来的方向，甚至催人反思法史学科清冷不热的症结所在。曾聆听先生教诲，说法史学异常繁荣是不正常的，少人问津、只有乐知者献身其间倒是正常现象。这个断语常被笔者用来安慰自己，间或也用来“引诱”弟子中乐知上进的少数派。但当社会气氛以实用快效为优，以冷僻慢热近乎耻时，真不知道何谓正常，何谓不正常?当社会弥漫浮躁、投机心态，人们追逐产能、渐轻学术时，真不知道是正常还是不正常?所以《百年回眸》的意义似乎还在于昭示我们关注学术、传承学术。

　　（原标题：回眸中国法史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