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艾黎虽终身未婚,晚年却尽享天伦之乐
□ 刘畅
他在中国60年,终身未婚,却儿孙满堂;
被誉为“对中国帮助最大的十个外国人之一”;
被邓小平称为“中国人民的老战士、老朋友、老战友”;
就是路易·艾黎。
2009年12月8日,人民大会堂西大厅举行了一场特殊的颁奖典礼。获奖者是由5600万中国网民投票选出的,涵盖了新中国成立前后100年间,对中国帮助最大、最受中国人民爱戴的十位国际友人。专程从新西兰赶来的菲利帕女士代表已故伯父,接受了这个荣誉。她手中的翡翠奖牌上,镌刻着一个伟大的名字——路易·艾黎。
路易·艾黎在中国工作奋斗长达60年之久,成为新西兰的传奇。他在中国人民最苦难的时刻来到中国,为遭受严重剥削的工人奔走呼喊,为贫苦孩子们创办“培黎工艺学校”;他自愿赴灾区救助难民,把自己的一生全部献给了中国人民。他终身未婚,却儿孙满堂,他在中国收养的子女,如今很多已经四世同堂。时过境迁,但这些子女却都深深铭记着他们的亲人——路易·艾黎。
路易·艾黎与培黎学校成员
1、去中国看个究竟
“你灿烂的微笑留在我们心中,你慈父的情怀温暖着我们,你把一生交给我们的土地,你把思念留在我们的心间,爷爷,我仿佛听见你坚实的脚步;爷爷,我忘不了你忙碌的身影……”见到段海英时,她唱起了“为爷爷写的歌”。段海英是路易·艾黎的养子段士谋之女,父亲虽然去世多年,但她和母亲至今仍对艾黎满怀深情、记忆犹新,“我的父亲是山西人,爷爷是新西兰人。”段海英常常这样介绍自己。
段海英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讲起爷爷的传奇。“爷爷30岁时,从新西兰来到中国上海,他原本只办了6个月的签证,想看看这个神秘的国家,可后来却一待就是60年。”
1897年,路易·艾黎出生在新西兰南岛坎特伯里区的斯普林菲尔德,父亲是一位中学校长,母亲曾积极参加女权运动。艾黎从小在一种艰苦劳动、遵守纪律、尊重教育、挑战权威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在基督教男校中的成绩只是中等。
1916年,19岁的艾黎如愿走进了军营。在那个年代,对年轻人来说,战死疆场,让自己的名字刻在阵亡将士名录上,是值得骄傲的英雄。艾黎被编入新西兰远征军,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被派往英国,不久转往法国。1918年8月,他由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表现出色,还荣获了原威尔士亲王勋章。
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大萧条,新西兰也受到冲击,出口不断下降。而报纸刊出消息“中国已经成为一个被革命震撼的国家”,艾黎萌生了去中国看个究竟的想法。1927年4月21日,他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下了船,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但他并不知道,几天前,这里发生了“4·12”大屠杀,数千名共产党人和工人遭到逮捕和枪杀,整个上海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的氛围中。
段海英回忆:“爷爷经人介绍,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消防处找到了一份工作,当上了虹口救火会的一名小队长。他和同事们有些不一样,不吸烟,也不喜欢跳舞,就热衷于到小巷子里的工厂和车间去检查消防安全,这项工作当时没有人愿意主动去做。”因为工作出色,10个月后,艾黎被任命为消防处队长级的督察。1932年,又被任命为上海租界工部局工业科首席工厂视察员。艾黎从早到晚辗转各个工厂,最让他痛苦的,是看到当时缫丝业体制下童工所遭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折磨。
“爷爷说,许多孩子不过八九岁,每天要在煮茧的大槽前站12小时,如果童工把一根丝理错了,工头就用开水烫他的小胳膊作为惩罚。不少童工因遭工头痛打而哭叫。”在艾黎的奔走呼吁下,上海公共租界内的缫丝厂开始减轻工人的劳动强度。艾黎还和刚到中国的美国医生马海德一起,搜集电池厂童工的尿液,进行“铬中毒”研究;他还进行了纱厂工人包身工制、住宿制的调查,对那些严重剥削工人并酿成事故的工厂老板尽量施加压力,要求改变。但他们敷衍不办。这时,他渐渐明白,仅凭一己之力,力量太过薄弱。
路易·艾黎与养子聂广沛等
2、“只有一个光杆司令的救世军”
1929年,艾黎决定利用自己的假期,参加在绥远地区的赈灾工作。在火车上,他结识了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他们也是这列火车上仅有的两个外国人。在车站休息时,斯诺看到在站台上散步的艾黎,他后来在文章中回忆:“艾黎被太阳晒红的面孔,满脸风尘,上面的头发乱蓬蓬地竖起,当他用那粗壮的两腿,按照他的特殊姿态立着,他看来好像植根于地上似的。他的大头,好像一座石头大山雕刻出来的侧面,引起我的注意……整个夏天,艾黎都在斑疹伤寒患者中间工作,发放救济粮,修筑灌渠,护理病弱儿童。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理解这支只有一个光杆司令的救世军。”
从绥远回来不久,一批灾区的孤儿被红十字会送到上海,艾黎收养了其中一名14岁男孩,也就是段海英的父亲段士谋,他给这个孩子起了个英文名字叫“阿兰”。“爷爷当年给红十字会付了60块大洋,说要领养一个绥远的灾童。红十字会先找来一个‘少爷’,爷爷说他不要富人子弟,要找穷人家的孩子。第二次,他就看中了父亲。他说父亲看上去聪明伶俐,又很朴实,走起路来还有一点骑士的风度,他非常喜欢。”
1932年末,艾黎经一位美国朋友介绍,认识了美国记者史沫特莱,通过史沫特莱,又结识了宋庆龄、鲁迅、冯雪峰、陈翰笙、黄华等一批中国进步人士。艾黎经常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读有关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讨论世界和中国,特别是上海的形势。
在上海的日子,艾黎逐渐和革命组织建立关系,他的住所成了很多地下党员的活动场所。段海英说:“当时为了安全,他还给父亲和后来收养的迈克定了三条家规:不能问来的人叫什么名字;不许问他从哪儿来;不能问他到哪儿去。父亲还记得爷爷让他帮忙寄包裹,让他拿左手写字,就为了不容易被人辨认身份。”
1935年底,艾黎还承担起一项新的任务——在家中架设秘密电台,与正在长征的红军保持通信联系。“因为爷爷住在公共租界,他专门找来一个工程师,把电台的电源直接接在外面的公共电表上,不容易被察觉。但时间长了,公共租界的人还是产生了怀疑,开始挨家挨户地询问。查到爷爷家时,他来不及拔掉电源线,爷爷本身就是公共租界的一名官员,他就像对待自己的老朋友一样,把客人迎进来,很镇静地请他们到地下室。这时,工程师看到一个旧冰箱,断定是冰箱漏电引起电量增加,爷爷才化险为夷。”当年,通过一个外国人作掩护,是相对安全、有保障的。因为他们住在租界,受到保护,比较容易开展革命工作。抗战全面爆发以后,艾黎将自己的养子送到了延安去参加革命。
路易·艾黎为学员理发
3、开展“工合运动”,面见毛主席
2008年,好莱坞著名导演、执导007系列之《明日帝国》的斯波蒂伍德,推出影片《黄石的孩子》。电影被称为“中国的辛德勒名单”,讲述了抗战时期一名英国青年乔治·何克为了革命理想来到中国,帮助战争孤儿的故事。这部电影就是根据艾黎撰写的传记改编的。何克确有其人,他不但和艾黎结下不解之缘,两人还共同收养了一个孤儿,名叫聂广沛。记者几经辗转找到了他。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艾黎辞去上海的工作奔赴武汉,他的新头衔是“中国工业合作协会”技术总顾问、代理总干事。当时,中国70%的现代工业陷入瘫痪,艾黎写了一份关于中国生产问题的调查,并提出建立工业合作社。宋庆龄看到这份报告时笑着说,艾黎又收养了一个“孤儿”。为了使工合运动在全国广泛地开展起来,6年间,艾黎奔走了大半个中国,行程达3万公里,援助了20多万失业者和难民。
1939年2月,艾黎搭乘印度援华医疗队的车来到延安,第一次见到了毛主席。那是一次突然的会面,他回忆说:“当时我正同朱德坐在那里,还有许多部队的司令员,毛泽东忽然走了进来,我用上海话夹杂着南方话和他交谈,他善于倾听别人讲话,总是启发你多讲。”艾黎向毛泽东介绍了工合成立以来的发展状况,毛泽东表示赞同他们的事业,并鼓励艾黎坚持下去。他们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
1938年至1942年是工合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经过艾黎和同仁们的奔波努力,全国各地的工合组织从1938年的仅有69个,发展到1942年的1590个,月产值达2400多万元。工合的产品供应军需民用,不但成为反封锁的有效手段,还对堵截日货的倾销,打击日军“以战养战,以华制华”的策略起了重要作用。抗战期间,工合国际委员会募集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捐款达500万美元。
英国青年何克,就是看到工合组织后,主动找到艾黎要来帮忙。他后来成为艾黎的得力助手,先后担任工合的秘书兼视察员。当时,聂广沛的亲生父亲是一名地下工作者,公开身份是工合下属学校的一名教师。后来因身份暴露,他匆匆转往革命根据地,就将一家老小托付给了何克。聂广沛常说自己有3个爸爸,“何克把我从死亡线上救出来,后来把我送进艾黎创办的学校。”
在甘肃省河西走廊的腹地山丹县,有一座山丹培黎学校,作为甘肃省重点中专,声名远扬,为新中国培养了大批工业技术人才。校园里随处可见艾黎的塑像。1940年,艾黎在陕西双石铺着手创办培黎学校,把学校命名为培黎,意思是为黎明而培养。在山丹培黎学校,艾黎度过了将近10年的时光,潜心于教育工作。
创办学校初期,何克作为双石铺培黎学校校长,以延安的革命精神和八路军的思想作风来管理学校,教育学生。上世纪40年代,日军从东往西占领了陕西潼关,逼近双石铺。何克带领着60多名中国孩子躲避战火,从双石铺出发,翻山越岭2000多公里,抵达甘肃山丹,培黎学校也迁往此处。然而1945年,何克却因为在一场篮球比赛中受伤,染上了破伤风,去世时年仅30岁。至今,山丹祁连山脚下,还竖立着他的墓碑。
路易·艾黎第一个养子段士谋
好莱坞影片《黄石的孩子》根据路易·艾黎撰写的传记改编而成,图为主人公原型之一“老四”聂广沛(左一)在首映式上
路易·艾黎养子段士谋遗孀与子女
4、终身未婚,儿孙满堂
聂广沛说,这两位外国人对自己影响至深。“因为小时候爹走了,亲妈死了,按理说一个孤儿童年应该是很不幸的,可是我恰恰遇到了一个英国人,一个新西兰人。小时候他们照顾我的生活,长大了管我们的学习和吃喝拉撒。对我来讲,从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我有家,有爹有妈。那个爹(艾黎)就是妈……”聂广沛还记得,孩子们的头发长虱子,他就给孩子剃头;每个礼拜都去水池给他们洗澡。他们开始不敢下去,都被艾黎一个个推了下去,但他也下去保护他们;他担心孩子缺乏营养,千方百计弄来大桶的鱼肝油蘸馍馍给孩子吃。“我现在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我一直挂着他的照片。艾黎就像我的母亲一样,他在我脑海里的记忆是不可能忘掉的。培黎学校让当年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甚至生命都有危险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家。”
1953年秋天,艾黎从山丹搬到北京永久居住,专职从事维护世界和平运动的工作。1972年,随着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国与西方的关系开始松动,新西兰也在同年12月22日与中国建立了大使级外交关系。当时的西方世界对中国所知甚少,大使们到任后一片茫然。但新西兰的外交官发现,他们并不需要从零开始,因为这里有一个“宝贝”,那就是路易·艾黎。“他对中国了解那么多,又广受尊重。我们得到了他最热情的指点和帮助。澳大利亚的大使简直嫉妒我们了。”一位新西兰驻华大使这样回忆。
从1958年起,艾黎在北京台基厂大街一号的小楼里居住了29年。他的生活简朴无华,每天的饮食既简单又单调,他不吸烟也不喝酒,马海德大夫的夫人苏菲为他织的毛衣,直穿得边破线断,也不肯买件新的。曾担任艾黎秘书的李建平说:“他基本没什么积蓄。每月工资800元,扣除生活费之后,剩下的钱不是为山丹培黎图书馆买书,就是资助学校的建设。他去世时,银行里的存款只有3400多块钱。”
艾黎终身未婚。但是他的晚年生活却充满天伦之乐。每到周末,在北京的几个养子都会带着孩子到艾黎这里欢聚。“他老人家80多岁高龄的时候,每天还戴着老花镜,滴滴答、滴滴答,一直在那不停地用那个机械打字机费劲地敲字,我记得他的著作有53本,译作是13部。我有时候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特别感动,一个80多岁的老人,终身矢志不渝地为自己所喜爱的事业奋斗,像我们60岁退休了,退休后,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段海英说。
艾黎多方面的成就赢得了众多的荣誉头衔,包括作家,诗人,教育家,“工合之父”,北京市、甘肃省荣誉公民等等。1977年12月,“文革”后刚复出的邓小平,在艾黎80岁生日宴会上尊称他为“中国人民的老战士、老朋友、老战友”,总结他一生的贡献时说:“为中国革命事业尽力的国际朋友有千千万万,像艾黎同志那样五十年如一日,在我们艰难困苦的时期,在我们创业的时期,在我们胜利以后,始终如一地为中国人民做了大量的工作,这是不容易的,所以他受到中国人民理所当然的尊敬。”这是代表中国政府和人民对他在华一生的崇高评价。
艾黎热爱中国的儿童,在晚年,他把更多的爱投向可爱的孩子们,每年都会印一本新年小画册,刊登他在中国各地拍摄的儿童照片。
从1985年起,艾黎的身体每况愈下。1987年12月27日,他因患脑血栓并发心功能衰竭,在北京逝世,享年90岁。他在自传中写道:“在中国我十分荣幸地被当作一名工作同志,在这里我生活得很愉快,我是一个新西兰人,但我也变成了一个中国人。”
(原标题:路易·艾黎和他的养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