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沈一珠摄影/任国强
最近,央视纪录频道正在热播大型纪录片《京剧》,细心的观众会发现镜头里有一位气质儒雅的老先生在教戏,或端坐,手执折扇,或示范,颇有当年梅兰芳先生的神韵。对了,他是舒昌玉先生,曾经的上海滩百年老店舒同寿药店的小开,因为痴迷京剧,放弃祖传家业,成为梅兰芳先生的入室弟子。如今86岁高龄的舒老先生,还在热心传授京剧技艺给年轻人。
放弃家业,不爱地黄爱皮簧
舒昌玉先生的堂哥是电影演员舒适,两人都酷爱京剧,舒昌玉攻梅派青衣,舒适玩票唱老生。舒家祖上是大户人家,大清时出过三朝“布政司”,相当于省长。他们的祖父1859年赴美学医,大学毕业后又去神学院深造,获博士学位。回上海后任江南制造局的技师和医师,是建造中国第一艘万吨轮的总技师。舒适的父亲舒石父也出国留学,14岁赴日,是中国第一代留洋军官,酷爱京剧。而舒昌玉的父亲舒康荣则继承祖上的药材业,且一心想让儿子将来接手。那一年,舒昌玉也14岁,可他偏偏不爱地黄只爱皮簧,最终成了一位颇有成就的京剧演员。
读初二那年,家里决定让舒昌玉接手祖业。 “家里当时有三爿店,总店在福州路上,斜对面就是天蟾大舞台。北方来演出的琴师们总是到阿拉店里买松香,店堂里摆一只装满松香的木桶,琴师们可以随便挑捡。武打演员的跌打伤药也到阿拉店里买。 ”
从小跟着父亲听堂会长大的“药店小开”舒昌玉一有空就溜出去听戏,后来在票房学唱戏。家里对他票戏倒也不反对,还出钱为他请专业老师,但只是让他白相相,吃这碗饭是不行的。以前大户人家虽然爱看戏,但却看不起戏子。不过,舒昌玉先生学戏还真入了迷,得名师指点,既非梨园子弟又非科班出身的他,文武京昆都拿得起来,便彻底“下海”了。那是1950年,他23岁。
拜师梅兰芳,跟师母一起看戏
1951年春,舒昌玉赴常州演出,请了梅兰芳先生的化妆师顾宝森同行。顾师傅看了几场戏后发现,无论嗓音和扮相气度,他都适合学梅派,就主动提出要把他引荐给梅兰芳。原以为梅大师未必肯收他这样的无名之辈,没想到,梅兰芳真的答应见见他。舒昌玉和顾师傅一起来到思南路上的梅家,当时言慧珠等很多人都在。“面试”唱的是梅兰芳的代表作《凤还巢》,梅先生听了还算满意,聊了几句,忽然问:“你也姓舒,认识舒石父先生吗? ”舒昌玉说:“他是我大伯父。 ”
原来,舒石父是一些爱戏军官们的“捧梅团团长”,按现在的说法是梅兰芳的粉丝头头。因为梅先生坚决不肯收受戏迷们的钱财,“捧梅团”就经常买下他的行头,收藏了十几个箱子。舒昌玉说,可能这也是梅先生愿意收他的一个原因吧。正式投帖行拜师礼则是这年秋天,梅兰芳带着舒昌玉回北京,住进护国寺大街甲一号梅府。
在梅府白吃白住看戏学戏半年,那是舒昌玉最最受益的日子。梅先生家的四合院,上房他自己住,东厢房住的是姜妙香夫妇,舒昌玉跟顾师傅以及二胡倪秋萍一起住西厢房。梅先生演出时,北京长安大戏院二楼右侧的第一个包房总是梅太太订的,舒昌玉跟师母一起看戏。梅先生教戏有个特点,他不教唱腔,而是教如何理解人物,感受特殊场合中人物的特殊感情。
正式下海后,舒昌玉加入了京剧工会,开始跑码头唱戏,他曾与“四大须生”之一的奚啸伯并牌联袂公演,轰动津门。舒先生说,“那是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演出多,观众懂戏,赚得也多。 ”每天一场,周末两场,一场就能挣96元。在东北演出则按票房提成,一张票提6分钱,最多时候一场戏能卖出4000张票。当然,开销也大,演出的行头都要自己准备,戏台上的大帐子、锣鼓家什啥的,也都得自己掏腰包。不过,养自己没问题,就算后来离开舞台十几年没有收入,靠当年那些积蓄,舒昌玉还是能维持一份平平淡淡的生活。
好戏不长,被令到工地车黄沙
好戏不长,后来,那些老戏逐渐都成了“封资修”,用小嗓唱戏的小生和男旦统统被排除在舞台外。 1958年,他被上海京剧工会招回参加整风,随后就被分配到贵州京剧团,又因水土不服回到上海,失业,寄居在姐姐家。那些美轮美奂的戏服,被命令自行处理。他一针一线地拆,可以想象那种亲手破坏心爱之物的心情。舒昌玉先生说,蟒袍下摆的金色装饰,全是真金线;那些头面上的装饰,都是用云南的翠鸟羽毛一片片镶上去的。如今,这种货真价实的行头再也找不到了。
作为“社会闲散人员”,他还不得不去挖防空洞。一天两车黄沙石子,从南码头拉到工地上,他负责推车,一天的收入是7角。 “‘四类分子’在下面挖,阿拉在上面车黄沙石子。有个唱绍兴戏的女演员,拉车的动作特别优美,架着身段,轻移莲步,像是在舞台上走圆场。 ”就算是那段最暗淡的日子,他也天天暗地背戏、念戏,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回到舞台,86岁还天天教戏
1980年,舒昌玉先生被请到杭州京剧团为青年演员教戏,上台示范演全本《凤还巢》。原定演四场,却因观众的热情欲罢不能,又加演四场,场场爆满。1952年他曾去杭州演出,那些老观众还认识他,亲热地叫他“二小姐”,舒先生听了十分开心。1985年,他被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自1963年回上海成“闲散人员”之后,总算再次有了组织。 1992年,60多岁的舒先生又被聘为上海戏校客座教授,还在中国大戏院作为特邀演员演了一星期。那是他最后一次正式登台。
今年86岁的舒先生依旧很忙,天天都排得满满的。周二上午雷打不动要去文史馆参加学习。虽说80岁以上者可以不去,但舒先生还是坚持去,因为这是他的组织。周一教一位武汉来沪的京剧迷;周三、周五,教一位从台湾远道而来的梅派爱好者;周四安排给了上海的一位京剧迷;周六上午,他上门教学生,下午再一同去上海政协四楼的国际票房,那里有更多的爱好者等着他。而周日上午,他腾出时间教一个上海戏校十二三岁的学生,就像他当年受益于梅先生一样,如今,他也潜心施教于他的学生,希望梅派艺术能代代传承。
偶尔舒先生也会去堂哥舒适家,大他10岁的堂哥如今眼盲耳聋,可当嫂子凤凰拿出胡琴,他拉上一个过门,舒适竟然能有板有眼地唱上几段;或者他唱,舒适拉,调门、旋律竟丝毫不差。
“再有什么烦心事,一唱,心里都通了。86岁,我还能唱,还真不多见。”眼前的舒先生,满头银发纹丝不乱,衣着妥贴清爽,嗓音低沉透亮。为保护嗓子,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喜欢浓茶,他更喜欢咖啡和甜食。说起这一生,他淡淡一笑,“蛮有意思。什么都看到过,什么都享受过,再苦再累的工作也做过。到现在,一切都挺好。跟自己钟爱的戏始终没有分开过……”
(原标题:舒昌玉:从药房小开到梅派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