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璀璨五彩笔”,绝不只一首《乡愁》,作家黄维樑谈余光中

他是“璀璨五彩笔”,绝不只一首《乡愁》,作家黄维樑谈余光中
2017年12月15日 14:35 晶报


晶报记者 邓晓偲  罗婉 谢晨星 谭智锋


余光中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一首《乡愁》,吟唱出多少游子对故乡悠远的思念。而今,它已成为绝响。2017年12月14日,著名文学家、诗人、散文家余光中因脑中风并发心肺衰竭,在高雄医院病逝。


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出生于江苏南京,祖籍福建永春,1949年随父母迁居香港,次年赴台。他从事文学创作超过半个世纪,作品驰誉海内外。


台湾高雄医院方面14日发布消息,余光中13日晚上由加护病房转出到普通病房,14日上午在未插管、未施行心肺复苏术、未急救的情况下,由家人陪伴,平静离世。此前家属已签署放弃急救同意书,希望陪伴他最后一程。


医院方面表示,余光中11月27日被家属送到高雄医院急诊,当时被发现嗜睡、说话口齿不清,经医生诊断为急性脑中风,当天即收治于神经内科病房治疗,住院期间陆续并发心衰竭及肺炎,产生肺浸润现象。 

 

余光中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从1948年发表第一首诗开始,先后出版诗歌、散文、评论和翻译著作50多部,在海峡两岸和香港出版的著作超过70种。


余光中在祖国大陆最广为人知的是入选教科书的诗歌《乡愁》,这首诗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就是把作者自己的奔波迁徙和亲人的聚散离合与时代的变迁紧密地结合起来,唤起无数人切身的体会和感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也代表了所有像他一样从大陆迁往台湾的人的心声。


余光中抒发乡愁的作品很多,希望自己死后葬身“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的“最美最母亲的国度”,卧听两旁一江一河的滔滔东流水,在江河的安魂曲中“坦然睡去”,这些诗句汇聚成了他的另一首经典诗歌《当我死时》,感动了无数人。


作为学贯中西的学者,余光中对传统文化中的文言文情有独钟。对岛内某些人士将古文和国学教育操作成“政治话题”,他始终持否定态度,极力维护中华文化。他曾经说过,百年来在华语文坛,白话文无疑是主流,但文言文简约凝练,“如果一个人有好的文言文功底,可以写出更华美的文章”。


余光中于2012年4月受聘成为北京大学“住校诗人”。曾在北大攻读硕士、现在台湾从事媒体工作的马叔安难掩对诗人的怀念。“那道浅浅的海峡,如今已是天人永隔,您在那头,我们在这头。愿余先生安息!”马叔安写道。


余光中对于文学始终充满创作激情。他说,如果一个人对生命、对新鲜的经验不再抱有热情,那他就会觉得“生命不过如此”,也就会“江郎才尽”,不再有创作激情。


“尽管前辈先贤已经写出无数华美诗篇,但我觉得并非不能再有突破,我希望祖先传下的文字在我手中能再多姿多彩一些,哪怕只是再好一点点!”这是他毕生努力的方向。


对于余光中先生的文学成就,他曾经的追随者,《台湾文学史》作者陈芳明曾这样评价:“以诗为经,以文为纬,纵横半世纪以上的艺术生产,斐然可观。”台东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林永发也回忆说,余光中80岁生日时,自己画了一幅台东山水图为先生祝寿。“今天却传来噩耗……纵使再不舍,也要祝福余老师走得自在而潇洒!”



晶报记者采访了与余光中先生共事接近9年、相交逾40年的作家黄维樑以及今年出版了余光中《风筝怨》《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等书的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总编辑汪修荣,与我们分享余先生生前的创作历程以及生活点滴。


他是“璀璨五彩笔”,绝不只一首《乡愁》


1971年,20多年没有回过大陆的余光中思乡情切,在台北厦门街的旧居里写下《乡愁》。这首四十多年来在海内外华人间广为传诵的诗歌,以其优美略带忧伤的诗句,抚慰了海峡两岸无数思乡的心灵。而随着余光中在1992首次应邀回到大陆,这位诗人才真正在空间上而非想象中回到了他日思夜乡的故乡。如今斯人已逝,先生的走过的痕迹伴随着他的诗句长存于世。在得知余光中逝世的消息后,我们联系到了曾与余光中同在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共事的香港作家黄维樑,试图通过其对余光中旧事交游的回忆叙述,来悼念这位一代大家的遗风。


台湾中山大学今年10月庆祝余光中(中)寿辰。


当年“沙田四人帮”


1974年至1985年,余光中曾在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任教,黄维樑随后在1976年也来到香港中文大学,与之共事长达八九年之久,而相识与交际更是跨越了半个世纪。黄维樑透露,他于今年6月还曾携全家赴高雄看望先生,并在回来后写下一篇长文。10月他再去高雄,与朋友们一起为余光中先生庆生,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回忆起当年与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岁月,黄维樑历历在目的是他们当年与文坛好友登顶香港凤凰山、八仙岭,在台湾淡水湖游山玩水、谈笑风声,雅聚的快乐时光。黄维樑回忆,当时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现代文学、比较文学与翻译,他与余光中、梁锡华、黄国彬四人交往甚密,可谓核心圈子中的“核心”,余光中甚至还为他们这个四人组起了一个名字——“沙田四人帮”。


随着改革开放港台文学向祖国大陆的推及,余光中的名气在国内愈发盛行,一大批研究华文文学的学者教授也纷纷登门,拜访这位当时已经在诗坛上赫赫有名的大作家,其中就包括比余光中还年长的现代文学大家柯灵。上世纪80年代初,柯灵首次阅读余氏散文,惊为天人,对这位晚辈神往心折,深感“得开眼界,自此锐意搜求耽读,以为暮年一乐”。黄维樑回忆道,“余光中为人亲和,当时在文坛中的交往活动很多,但只要有朋友约请,他都会尽量抽出时间,有时还会亲自开车接送。”


中西合璧的文坛“祭酒”


多年来,余光中笔耕不辍,创作了许多经典的诗歌和散文。梁实秋曾称赞他“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中国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颜元叔也曾在上世纪80年代称其为“中国现代诗坛祭酒”,用古代这个尊贵的官职来比喻余光中在文坛中的领袖地位。


在黄维樑看来,余光中是一位“博大型”的作家,他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并自称这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在1994年,黄维樑曾在一篇余光中作品概说的论文中,提出了“璀璨的五彩笔”这个概念,迄今仍常常被文学评论界沿用。“余光中是20世纪中国诗文双璧的大作家,手握五色之笔:用紫色笔来写诗,用金色笔来写散文,用黑色笔来写评论,用红色笔来编辑文学作品,用蓝色笔来翻译。”在黄维樑看来,紫色象征高贵,金色焕发白话文的生命,黑色表达褒贬力求公正无私,红色意味圈点修饰、一丝不苟,蓝色则象征信实之意。“五彩笔”挥洒结晶为余氏五卷书,全面反映了余光中的文学成就。


因为余光中从小就具有良好的古文功底,大学念的是中文系,加之其自身的聪慧与勤奋,阅读了许多有关英美文学,尤其是诗文的作品,所以使得他在教学与写作中呈现出中西合璧的特点,这与许多传统中文系或外文系教授只专注于某一方面很不一样,这也是文学评论家所公认的余氏特色。比如余光中的散文《登楼赋》,借用东汉文学家王粲的灵感,描述他在纽约登帝国大厦深刻与特别的经历。当写到纽约的桥时,诗人敏感地写道:“纽约有成千的高架桥、水桥和陆桥,但没有一座能沟通相隔数英寸的两个寂寞。”黄维樑说,这表达了现代人在大都会中的某种疏离感,也体现着余光中修辞表达方式与情感中的古今、中西融合。


“儒家式”诗人


如果广泛涉猎余光中的作品,读者或许不难发现他有一些作品呈现“西化”的特点,比如他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品《钟乳石》、《天狼星》等,这与他青壮年时期在美国接触到一些西方现代主义作品的经历不无关系。然而,这些倾向只是昙花一现,正如余光中自己说的,像是许多现代诗人发过的“青春痘”。实际上,余光中在后期一直主张回归中国古典的传统,更反对现代主义文学那些晦涩刁钻的写法。上世纪60年代,余光中曾在诗集《莲的联想》中写下宣言式的表白:“现在是时候回归到东方了。”因此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他开始走向新古典主义的标志。


黄维樑透露,他从大学一年级开始读余光中的作品,目前70岁,可谓是余光中半个世纪的读者。在他看来,余光中是一位十分“儒家式”的诗人。近些年,台湾教科书中一直在减少中文古文的数量,这是余光中一直强烈反对的,他始终认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美丽的中文不老。而余光中也曾写下这样的句子赞美中文:“仓颉所造/许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紧/义山所织锦/雪芹所刺绣的中文。”


“余光中非常佩服李白、杜甫、苏东坡,甚至写过一篇比较文学的论文研究清朝诗人龚自珍与英国诗人雪莱的风格。”黄维樑特别指出,余光中在30到40岁间创作的散文非常有想象力,比如散文《鬼雨》。这篇文章创作于余光中与范我存夫妇唯一的儿子诞生仅仅三天即夭折之后。新生儿从生命的诞生到衰亡,使青壮年时期的诗人深感到生命的脆弱与短暂。而“鬼雨”则来自唐代诗人李贺诗句中的“鬼雨洒空草”。


余光中从莎翁到李贺、到诗人课堂上朝气蓬勃的学生,以哀悼殇子控诉死亡阴影对生命的威胁,表达无人能摆脱的死亡的命运阴影。当然,这些早年的风格也被余光中自称为带有“实验性风格”,随着岁月的磨砺,他的文风则更为浓郁与收敛。


著诗千首诉尽乡愁


杜甫是最早将“乡愁”二字入诗的名家之一,而余光中也因为一首《乡愁》而家喻户晓,但在黄维樑看来,这首诗并不是余光中最好的作品。“在余光中上千的诗作中,不乏描写乡愁的诗作,《乡愁四韵》《民歌》等的诗歌艺术都不亚于《乡愁》。”电话那头,黄维樑轻轻朗诵着着《民歌》,表示在这首诗中,余光中写出了中国人一定会发出的声音。


“余光中一生著诗1000多首,散文两三百篇,说其著作等身,一点都没有夸张。”在黄维樑眼里,余光中是一位非常用功的学者、作家,他的作品风格很多,题材广泛,从爱情、亲情、亲情,以至对艺术、语言之情都有涉猎,常根据他自身环境的变迁而改变,而乡愁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1992年,余光中回到祖国大陆演讲,登长城、逛故宫,表面上看,地理上的乡愁解消了,但另一个层面上,还有另外一种乡愁,存在于人的文化思想中,这是一种文化的乡愁,存在于诗人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神往中。


黄维樑透露,对于《乡愁》的盛行,余光中既一则于喜,又一则以忧。“如果把余光中等同于《乡愁》,那我们对他的认识就太片面了。”向来反对“一边倒”的余光中也曾表示,“这首诗就像一张大的名片,把我的面目都遮盖了。”或许,我们悼念诗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再捧起诗集,再好好地读余光中。


再忆

 他始终思念着故土 

《左手的掌纹》书影

《风筝怨》书影

余光中在祖国大陆出版的书众多,其中又多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的合作,近几年出过《左手的掌纹》《风筝怨》《守夜人》等一系列图书。其中,《风筝怨》是2017年10月最新出版,可谓是余光中在祖国大陆的绝唱。昨日,记者通过电话采访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总编辑汪修荣,他讲述了与余光中的交往,并且表示,《风筝怨》这个书名寄托了余光中对生命、对故土情感的表达。


余光中出生于南京,他常说,南京是他的故乡,也是他“诗心起跳的地方”。他一直希望能在南京出版一本自己的书,这也促成他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结缘。汪修荣介绍,当时出版社编辑部想出版一本《余光中散文集》,但他觉得毫无新意,于是提议,将余光中最优秀的散文分类,取一个全新的名字。后来便有了《左手的掌纹》。这也是余光中亲自取的名字。其来源是梁实秋对余光中的评价“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余光中因这本书获得当年众多文学奖,此书的销量也异常出色。后来,余光中回南京,特意给文艺社题写了一张诗简“多谢展示我的左掌”。汪修荣说:“目前为止,这本书是大陆出版的余光中最有影响、发行量最大的散文集。自此之后,大陆很多人开始知道余光中的散文也很棒。”


去年开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策划一本余光中最经典的诗歌版本,作为献给诗人90岁特别的礼物,就是最新的《风筝怨》,这本诗集涵括了余光中诗歌的几乎全部精华。全书分为七个部分,即咏志、言情、思乡、艺文、警世、自然、生命,由100首诗歌组成,该选本不同旁本,经余光中先生亲自过目改定,并且为之命名、作序。汪修荣表示,书名“风筝怨”也寄托了余光中对故土的留恋,“到了近90岁高龄,凭余光中的人生智慧,是能感受到不可能长久地活下去。这个书名寄托了他对生命、对故土情感的表达,表达了他个人对故乡的情怀。”


此外,今年3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还出版了余光中的双语诗集《守夜人》,这也是余光中首次在大陆出版的自选自译诗集,收录了诗人从1958年至2014年半个多世纪以来创作的80余首诗歌,在中国台湾地区已先后出版过两次,获得台湾地区中小学生优良课外读物推荐。此次首次推出的简体字修订版,不仅增补了多首佳作,还专门为大陆读者撰写了新版序言。


这本书的编辑赛非在回忆时说:“去年10月底,我把缺了一首英文诗的校样发给余先生。11月,余先生发来一个几乎每页都有手写改动的修改校样,并补上了那首新翻译的《江湖上》,还应我们的要求,为新版的《守夜人》亲手写下序言。12月,三校样改完,邮件发给余先生,余先生当时病重在床,无法看字,是让家人把改动处读给他听,他点头首肯的。”


即使是晚年高龄,余光中仍是非常认真温和,汪修荣表示,除了与友人聊天兴之所至之后像个激情诗人,余光中大部分时候都很温文尔雅,像一名教授、学者。


汪修荣透露,其实出版社一直想出版一套《余光中全集》,但余光中一直治学比较严谨,对出书也很慎重,说要考虑一下。后来,多次联系,一直未落实下来。汪修荣说:“我们分析,余光中先生作为一个老派文人,可能认为一个人生前不宜出版全集。”



再读

今天让我们再读一遍《乡愁》:



余光中朗诵乡愁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本周晶报《深港书评》周刊

将以专题的形式纪念这位远行的诗人

责任编辑:张义凌

余光中乡愁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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