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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巫尚鬼:木偶与近世漳州

好巫尚鬼:木偶与近世漳州
2018年04月12日 17:38 澎湃新闻
原标题:好巫尚鬼:木偶与近世漳州
2018年2月国家博物馆举办了“匠心传承——徐竹初、徐强父子木偶艺术展”,展出徐氏父子制作木偶作品百余件。徐氏祖先从清末便在漳州以做木偶为业。
由于主题的要求和容量的限制,本次展览对漳州历史与社会风俗介绍有限。漳州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历史底蕴丰厚,而木偶文化又在其中地位独特,关涉地方信仰、赛社仪式、民众生活等多种社会文化层面。作为展览项目组的一员,笔者有幸在漳州古城进行了短暂的考察,对漳州风俗稍有体认。本文从民间信仰、儒家态度、海上贸易三个视角对木偶与近世漳州社会之关系略作钩沉,或许可以进一步帮助观众理解木偶背后的故事。
好巫尚鬼的八闽
明《八闽通志》云:“闽俗好巫尚鬼,祠庙寄闾阎山野。”清《重纂福建通志》亦云:“照得闽人好鬼,习俗相沿,而淫祀惑众……从未有淫污卑辱,诞妄凶邪,列诸象祀,公然祈报,如闽俗之甚者也。”诚然,好巫尚鬼是福建民间信仰的一大特征,呈现为物质形态就是遍布八闽的神祠。于是,作为敬奉神明主要方式之一的木偶戏便大行其道。
酬神演戏的做法并非福建独有,实际上全国都很普遍。北方神祠正式的酬神戏多由伶人扮演,较少用木偶。以神庙戏台遗迹最多、年代序列最完整的山西为例,目前发现神庙木偶皮影戏台仅7处,且年代多晚至清康熙以后。清末太原人刘大鹏《退想斋日记》中数次提到山西傀儡戏上演之情形:
“北关镇今日弄傀儡祭瘟,观者妇女十余人,儿童十数人而已。”
“此村有傀儡之戏,弟子因而不来读书。”
在山西人看来,较之真人演绎的大戏,傀儡戏不过是针对儿童的小戏,不登大雅之堂。唯福建独有不然,特别是在漳州地区,傀儡戏比真人演剧流行得多,观众也不限于儿童,无论老幼。至于在何种情况下采用傀儡,清末《申报》刊载的《鹭岛纪闻》说得很清楚:
“泉漳民俗以四月十五日为阎罗天子生辰,凡厦门之酒楼饭店均于十五、十六日在店前演戏酬神……以演戏之多寡卜生理之盛衰,其无力雇官音大班者则雇傀儡戏及本地七子班以代。”
说明傀儡戏是一种佣金低廉的酬神戏。
此外,民间祠神信仰中很重要的一件仪式道具便是神像,正如上文所引的“列诸象祀,公然祈报”。闽南神像与中原北方神像相比,软身像是其一大特色。神祠殿堂的主像一般为木骨泥塑像,尺度大于常人,以示神格之威仪。神像服装往往模拟帝王或官员,以细泥塑成。所谓软身像,是社火时抬在神轿里用于神出巡游街的神像,一般为夹贮像或木雕像。服饰以布料做成,如同真人之着装。须发也往往采用真实的毛发。“软身”一词目前尚不知其渊源,仅见东南沿海地区如此称谓,概因此类神像各主要关节皆可转动之故,与不可变形之泥塑像、木雕像相区别。为了便于“行像”时移动,通常软身像不会做得很大,或如真人尺度,或小如木偶。
传王振鹏作《江山胜览图》中有一段明代东南沿海地区迎神赛社的场面,神轿之中就可能安置有“软身像”。队列前部的人扮作兵士,踩着高跷,以象征“天兵天将”。后面跟随的百姓执香祷告(孙博摄)
陶金先生藏软身祖先像,清代,原出福建(陶金摄)
拓展木偶人物角色是徐氏父子对木偶艺术的一大贡献。其中一部分形象即来源于漳州地方信仰中名目繁多的神祇。软身像和提线、铁枝木偶制作材料和工艺颇多共通之处,应当是他们在创作中可资借鉴的传统资源。事实上,徐氏太祖徐梓清(1768-1858)嘉庆十二年(1807)在漳州北桥开设的“成成是”就是兼营神像、泥偶、木偶的作坊,而非单纯的木偶店。在采访中,徐竹初先生也多次谈到父亲徐年松常常告诫他要多掌握一些手艺,不能仅限于木偶,佛道神像、寺观壁画都要会一些,才容易维持生计。如今,漳州南山寺、东岳庙尚存数尊徐松年所作神像。
本次展出的神偶开漳圣王、妈祖、三平祖师、保生大帝都原本是漳州一带流行的地方神,其原型应当就是软身像之类。陈元光向唐廷建议设立漳州,担任首任漳州刺史,以及在此施行教化等功绩,漳州民众将其奉若神明。按《方舆胜览》所载,早在唐垂拱年间(685-688)漳州已有祭祀他的生祠“威烈庙”。五代以后开漳圣王更是进入官方祀典。《漳州府志》卷八云:
“唐将军陈元光庙,嗣圣间建于云霄,宋建炎四年始建今所。自五代暨宋,累封灵著顺应昭烈广济王,淳祐间春秋致祭,明正祀典,改封昭烈侯。”
云霄为陈元光卒地,也是唐代漳州治所,最早祭祀他的神祠在那里。府志所言“今所”当指位于漳州市芗城区的官园威惠庙。随漳州人入台、下南洋,此神信仰遂遍及东南亚。本次展览专辟一中心展柜陈列徐氏所作开漳圣王木偶,不仅突显其地域信仰的特征,更象征闽台、东南亚华侨的同宗同源(图3-7)。
徐氏父子制作的开漳圣王
妈祖
三平祖师
保生大帝
侯孝贤导演的电影《戏梦人生》海报,此片以台湾布袋戏大师李天禄生平为蓝本。大体上,台湾的布袋木偶源自漳州,提线木偶源自泉州。木偶戏至今仍在台湾乡土文化中扮演者重要角色。
朱子在漳州
然而“好巫尚鬼”并非八闽文化的全部,就在这片土地上还诞生了集儒学之大成的朱子。绍熙元年,赴任漳州的朱熹已是61岁的长者,在过往的十年中,朱熹的学说体系已然构建完成。于是,漳州便成了他理学的实践之地。朱熹曾在漳州发布过一道《劝谕榜》,被木偶戏研究者频繁征引。榜文要求:“约束城市乡村,不得以爙灾祈福未名,敛掠财物,装弄傀儡。”榜文一共十条,禁“装弄傀儡”为最后一条,与前面两条实为一体,都与约束佛道、淫祀有关。从现实意义来看,聚众敛财的傀儡戏确实会生出很多社会隐患;从理学的层面来看,这又是朱熹排斥儒教以外其它一切宗教的举措。然而,次年朱熹便因丧子而迁居建阳,《劝谕榜》的内容实难贯彻。
尽管如此,随着朱子理学的“神圣化”,朱熹对赛社和傀儡戏的看法虽不能改变风俗,却成为官方统治者和理学追随者在此问题上的基本态度。朱熹弟子陈淳《上傅寺丞论淫戏书》云:
“某窃以此邦陋俗,当秋收之后,优人互凑乡保作淫戏,号‘乞冬’。群不逞少年,遂结集浮浪无赖数十辈,共相唱率,号曰‘戏头’,逐家聚敛财物,豢优人作戏,或弄傀儡,筑棚于居民丛翠之地,四通八达之郊,以广会观者;至市廛近地,四门之外,亦争为之,不顾忌。今秋七、八月以来,乡下诸村,正当其时,此风在在滋炽。其名若曰‘戏乐’,其实所关利害甚大。一、无故剥民膏为妄费;二、荒民本业事游观;三、鼓簧人家子弟玩物丧恭谨之志;四、诱惑深闺妇女出外,动邪僻之思;五、贪夫萌抢夺之奸;六、后生逞斗殴之忿;七、旷夫怨女邂逅为为淫奔之丑;八、州县一庭纷纷起狱讼之繁,甚至有假托报私仇击杀人无所惮者。其胎殃产祸如此,若漠然不之禁,则人心波流风靡无由而止,岂不为仁人君子德政之累!”
正是基于相似的考虑,历代政府都会大力管控民间神祠及围绕其举行赛社活动,颁布祀典。一直到1928年,民国政府颁布《神祠存废标准》,这个传统才告一段落。何者可纳入官方祀典,何者被斥为淫祀,其界定标准相当模糊而复杂,因时势而异。
鄙夷傀儡戏的观念也延伸至家庭。泉州赵氏《家范》规定“家庭中不得夜饮、妆戏、提傀儡以娱宾,甚非大体,亦不得教子孙童仆习歌唱、戏舞诸色轻浮之态。”其实,酬神演戏本从古礼演化而来,闽台地区多称木偶戏为“嘉礼戏”。这个称谓说明傀儡戏本在“五礼”的系统里(按,“五礼”指吉、凶、宾、军、嘉五种礼制,最早见于《周礼》和《尚书》)。按照《通典》的说法,傀儡戏从“汉末始用之于嘉会”。而在朱子的理路看来,傀儡戏是一种必须摒弃的流俗,人们需要的是雅乐。在理学的旨归下,漳州被经营成“海滨邹鲁”。徜徉在古城街巷,会有一种错综复杂的感觉,文庙、牌坊这些代表儒家意识形态的景观与神祠、木偶这些代表民众信仰的物质形态存在于同一空间内,并行不悖。
清光绪《漳州府志》中的漳州府城图,舆图中画出的寺观、祠庙表明了官方对这些信仰的认可(采自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本)。
漳州老城区,孙博摄制
漳州北街的两座明代石牌坊。漳州清代时有牌坊数十座,代表了儒家忠孝节义等价值观
贸易、木偶与木偶戏班
明代月港兴起的意义已不局限于漳州一地,更是把这座城市推向了中国与海外贸易的潮头浪尖。隆庆帝为解决前朝(即嘉靖时期)海禁造成的倭乱等问题,在改元当年(1567)便开始批准在漳州府城东南约25公里处的月港开埠。为了便于管理月港,就在其所在地设立了海澄县。而事实上,海澄县设立时间还要早一些,是在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此时嘉靖已死,朱载垕尚未改元隆庆。从这个时间顺序,也可以看出月港通商口岸是朱载垕筹划已久的新政举措。这一新政使得月港从一个商人与海盗“结巢盘踞”的走私港转正为明王朝的官方大港,此时的漳州就被提升至明帝国东南第一经济特区的地位。
经过隆庆、万历两朝的经营,漳州经济迅速崛起,此地与东南亚诸国的交往日益紧密,甚至与欧洲国家有了间接的接触。正因为有了这些往来,漳州人张燮撰写的《东西洋考》才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应运而生。本次展览有一件徐竹初先生所作《洋仔》(即外国人),徐先生将其刻画为赤须、蓝眼的形象,令人联想起《东西洋考》所记之“红毛番”:
“红毛番自称和兰国,与佛郎机邻壤,自古不通中华。其人深目长鼻,毛发皆赤,故呼红毛番云……佛郎机据吕宋而市香山,和兰心慕之,因驾巨舰横行爪哇、大泥之间,筑土库,为屯聚处所。”
红毛番即荷兰人,佛郎机为葡萄牙。此段还清楚地记述了荷兰与葡萄牙争相控制中国贸易航线的史实。当时葡萄牙人已以吕宋岛为基地与中国贸易。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荷兰才一直觊觎台湾及与漳州更近的澎湖列岛,欲以之为贸易跳板。万历三十二年(1604)、天启二年(1622),荷兰人两次侵占澎湖列岛。所以,荷兰人曾是明清漳州人相当熟悉的欧洲番客,应该说徐先生这件作品蕴含着这段海上丝路的历史记忆。
张燮《东西洋考》中的《东西南海夷诸国总图》,采自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六年王起宗刊本
徐竹初作《洋仔》偶头,源自17世纪荷兰人在福建活动的历史记忆
月港通商根本性地改变了漳州的经济结构。《漳州府志》云“其时(指宋代)之民务本,而不事末作。”而到了明万历以后,漳州经济已经从小农型大踏步地向工商业型迈进。《龙溪县志》云:
“近则纱绒之利不胫而走,机杼轧轧之声相闻,非尽出女手也。木工巧者,竞为雕梁朱甍,以负妍斗巧。罏钩缝纫之属,亦争能角技,厚取值焉。”
此为明末龙溪县各手工行业蓬勃发展之写照。纱绒,今称天鹅绒,其生产技术本源自西洋,因漳州人晚明就已掌握了天鹅绒的仿制工艺,并大量生产,因而又被称为“漳绒”。不知是否出于巧合,徐强先生为本次展览特制的木偶戏台下面的帷幔即用天鹅绒制成,应有传统木偶戏台的渊源。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与漳绒的产生类似,隆万年间漳州织造业多靠仿制起家。康熙《漳州府志》云:
“天鹅绒,本出倭国,今漳人以绒织之……土潞绸,漳织者迫真潞州产,骤按之,不甚可辨,但差薄耳;纱,漳纱,旧为海内所推,今俱学吴中机杼织成者,工巧足,复相当,且更耐久;绮罗,漳制亦学步吴中,第不如纱为精;光素缎绢,漳绢与他处不同,亦有最佳者。”
从原产地进货再销往海外,则供货周期势必延长、成本也大为增加,漳州就地生产的仿货自有其发货快、价廉的优势。
木偶戏是一项综合的艺术,仅制作部分就至少需要木偶匠、木匠、绣工三个工种合作完成。徐氏木偶仅制作偶头和木胎的部分,木偶穿着的服装是由漳绣工匠来完成的。清末民初漳州有20余家绣铺,而绣工则多达2000余人。产业之规模,蔚为大观。漳州芝山、小坑头等地便种植大片桑树林,以作供应。各木偶作坊将木偶戏服的图样发给绣铺,绣铺再下交到乡村的绣工手中生产。所以漳州木偶艺术中,绣工亦功不可没。
未剪裁的木偶“战甲”漳绣绣版
漳州手工业化的进程同样发生在偶像制作行业。徐氏太祖徐梓清(1768-1858年)在漳州北桥附近(今大同路南段)开设兼做木偶、泥偶、神像的店铺。清代、民国时北桥附近的店铺多经营木偶、佛像,故当地人也称此地“尩仔街”(尩有弱小的之意,尩仔即指木偶、泥偶)。形成同业街区,本身就是资本对镇城商业景观进行配置的结果。与漳州毗邻且同为海港的泉州、潮州都有类似的雕塑行业聚集地。譬如,晚晴时潮州浮洋镇几百户人家皆为做彩塑泥偶、傀儡的作坊,可见此类商品市场需求量之大。曾任《泰晤士报》首席驻华记者的澳大利亚人莫理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1862-1920)收编的影集中,有一张摄于华南某城市的街景照。照片中,店铺为了迎祥纳福、讨彩头之类的目的纷纷在自家门前悬挂起泥人戏台。据徐强先生指教,漳州以前也悬挂这类东西,称其为春节彩棚。戏台里的泥偶,“头用泥做,身体是铁丝扎纸,再穿衣,叫彩扎。”
与木偶生产同步的是大批木偶戏班社的出现。相比之下,清代北方的木偶戏艺人还有不少出于半业余的状态。《燕京岁时记》提到河北地区的傀儡戏“苟利子”,都是“京南人为之,正月最多,全农忙时则舍艺而归耕矣”。可见,没有经济财富的支撑和大量的需求,北方的傀儡戏表演者还不能完全靠卖艺过活。
华南某城市的春节彩棚,彩棚中布满了泥偶。摄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采自莫理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收录的华南照片集。
香港节庆时街巷搭起的“鳌山”。鳌山属彩扎中的“站活”(指大型作品)。其形式与明代市井风俗画《南都繁会图》中的鳌山一脉相承。现在漳泉一带节庆、喜事等场合喜用气拱门,应承袭于此。此照摄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采自莫理循华南照片集。
国家博物馆藏明代风俗长卷《南都繁会图》局部,再现了明代南京街巷中鳌山的使用,以及赛社演戏的场面。鳌山上有玉皇、八仙之类的偶像。《万历漳州府志》载:“元夕,初十放灯至十六夜止。神祠用鳌山,置傀儡搬弄,谓之布景。”画面与府志描述的情形相符。
本文所用“近世”大体指宋以降,之所以在这样一篇小文里讨论一座城市“长时段”的历史,是希望从物质文化的视野来观照木偶这门看似“小道”的艺术。一门艺术总有孕育她的一方乡土。对于这样一个现代工艺美术展,我们还可以“历史地看”。
傀儡戏漳州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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