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台湾，属于标准的‘外省第二代’，1949年我父亲从河北景县来到台湾，所有的一切都保留着大陆的习惯。我们家吃的醋，都是台北眷村里的山西同胞自己做的醋，我们本来就是中国人。”我好奇地听着我的朋友台商孙国维讲述他家的传奇往事。
孙国维穿着笔挺的灰色格子西装，胸口侧袋插着雪白的手绢，一副老派绅士的派头。他在上海时尚餐饮界有着“外滩一哥”的名头，经历了来到魔都十几年的创业洗礼，原本年轻俊俏的他这几年略显老态。我没有想到的是，说起他家和他父亲的往事，孙国维的眼眶开始发红。因为谁也不会想到，在乐观开朗时尚的孙国维身上，挖出了一段跨越六十多年历经两代人的跌宕故事。
“我的父亲叫孙明轩，1949年被我大伯孙明远拉上了美制C40运输机去了台湾。到台湾后，我父亲勤工俭学读完大学，成了一名教师，后来担任台湾北部一所知名学校的校长，桃李满天下。我父亲在2017年去世了。”孙国维的父亲临终前，孙国维告诉他：“爸，大伯的‘蓝天鹅’飞机找到了。”
因为，孙国维的父亲从1958年开始一直在寻找带他去台湾的大哥孙明远，1958年，这位抗战时期的中国空军王牌飞行员，失踪了，人间蒸发了。为此孙明轩和孙国维两代人找了孙明远近六十年。“我父亲去世前，这件事情终于有了结果。老天爷总算给了他一个结果，给了我们家一个结果。”
孙明远是谁？
在2015年8月18日于台北中山堂首映的抗战中国空军纪录片《冲天》中，在影片播放到62分58秒时，出现了这位传奇飞行员的影像，这也是孙明远为数不多的历史影像之一。一个镜头，是他穿美式空军制服和战友在美国Arizona空军基地用餐，一个镜头是他躺在行军床上，面对镜头轻松微笑。孙明远的眉目间和孙国维有些相像，具有中国华北人种轮廓分明的五官和高大魁梧的身材。
孙明远（1919—1958），1919年生于河北省景县，1939年在昆明加入中国空军，毕业于中国空军军校第十二期，1942年后赴美国Arizona空军基地集训，参加对日空战。孙明远，是残酷的抗战对日空战中存留下来的优秀战斗机飞行员之一。
纪录片《冲天》中出现的孙明远
关于孙明远在抗战时期对日空战的记录，军事史上有详细的记录。在《中国空军抗战史》中记录的1945年3月至5月的抗战正面战场的豫西鄂北会战史中，出现了孙明远的名字。“3月31日，中国空军第十一大队集结在北线前方阵地，由李继武中队长带队，率孙明远、黄振清、毛履武等为先头部队，于中午出发，飞向西峡口，攻击敌军阵地。”“4月1日上午，中国空军第十一大队出击……在马蹬浦附近击毁敌车辆90辆，在西峡口附近炸死敌军官兵300余人，并将督战的敌第110师团长炸伤。”“4月17日，中国空军第十一大队孙明远分队长率队对西峡口袁家湾附近敌长达2.5公里之骡马运输队进行轰炸、扫射，予敌以重创。”
在1937—1945年的抗战中，正面战场的中国空军从1937年的305架飞机打到1940年仅剩65架，再重建空军，飞机增加到抗战胜利前的500多架，全面夺回制空权。期间，中国空军在空战中击落敌机592架，炸毁地面敌机540架敌。同时，在八年中，中国空军有4321位将士杀身成仁，为国捐躯。其中，孙明远就是在1942年中国空军重建后，在美国受训战斗机飞行员的行列中，脱颖而出。
在美国Arizona空军基地受训的孙明远（前排右一）
“我们家是河北景县人，抗战时期，大伯在中国空军驾驶美制P40战斗机。他早先驻扎在西安，后来又驻扎在重庆。我妈妈结婚前与我外婆她们在重庆逃难时，住在机场附近，还见到过他。所以，我的堂哥一个叫孙庆来，一个堂哥就叫孙长安。大伯的飞行技术非常好。后来到台湾，大伯还进行过飞行表演，他驾驶战斗机俯冲后低空穿过了台北的一座吊桥桥洞，机身紧贴水面而过。”孙国维回忆。抗战胜利后，在国民党撤退台湾前，孙明远受命驾机撤离。他把二弟、三弟留在了大陆，把一个十五岁的小弟弟拉上飞机远去台北，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就是孙国维的老爸孙明轩。
中国空军对日作战的P40战机
离奇失踪
孙明远带着弟弟孙明轩在台北安家。孙明轩生于1933年，四岁时，卢沟桥事变爆发，河北沦陷，他便跟着哥哥们逃难从西安到重庆，又从重庆回到陕西，结果又去了台湾，孙明轩少年时颠沛流离的生活终于在台湾结束了。他勤奋读书，考入台北建国中学，三年后考入台湾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回到建国中学成为一位教师。
他的大哥孙明远，1951年后随他的老上级和老朋友传奇飞行员陈文宽，从国民党空军外调加入台湾复兴航空公司，承接国民党当局的军用、“外事”和商用、邮政等包机飞行，担任复兴航空总飞行师。孙氏兄弟在台湾的生活也逐渐稳定下来，一家其乐融融。
“因为大伯的飞行技术好，当时就安排他飞一些重要的‘外事’飞行。我听老爸说，当时蒋公（蒋介石）就指定要大伯驾机带外宾从台北飞台中参观日月潭。”孙国维说。在一张黑白照片上，可以看到孙明远担任专机驾驶，接待到台湾访问的前伊朗国王巴列维。
期间最著名的一次任务，就是陈文宽和孙明远驾驶老旧的美制PBY“蓝天鹅”水上飞机救出七名美军顾问的事情，堪称当时飞机海上搜救的经典案例。1955年3月18日上午，一架美军C119飞机在从美军关岛基地飞往台北松山基地的航程中，飞机引擎发生故障，机上七名美军被迫跳伞落于太平洋中。事发后，美军派出两架HU16“信天翁”水上飞机前往搜救，在发现遇难者后，但由于海面风浪过大无法降落，随即向台湾国民党当局求助。台湾当局派出经验丰富的陈文宽、孙明远机组驾驶老旧的PBY“蓝天鹅”水上飞机前往施救，在浪高风急的海面，于当日傍晚以高超的技术和无畏精神，救出落水幸存的六名美军。为此，美国军方为孙明远颁发了嘉奖令称：“对孙明远先生非凡的勇气予以表扬”。
美军空军部长发给孙明远的嘉奖令
美国前空军部长的感谢信
但是，在海中救起六名美军的三年之后，孙明远自己却成了被寻找的对象。
1958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九周年国庆日。台湾国民党当局连江县长王绪、国民党马祖守军副参谋长钮英、张德臣少校及美军顾问布鲁姆少校、皮奇尔上尉、士兵白尔德、无线电兵杜纳七人包乘复兴航空的美制PBY“蓝天鹅”水上飞机从马祖回台北。由于原先的专机驾驶员陈文宽去香港出差，他临时安排经验丰富的老同事孙明远驾驶，机组人员包括正驾驶孙明远、副驾驶陈蔚文、飞航机械员严惠群、飞航通信员罗昭明。
飞机于1958年10月1日下午5时45分自马祖起飞，至6时10分，机上通信员罗昭明向台北地面塔台通报：“高度一千尺，距离台北80里。”这个无线电发出后，孙明远驾驶的这架“蓝天鹅”水上飞机和机上十人就在雷达荧幕上永远地消失了。
挥之不去的阴影
事发后，在台湾海峡游弋的美海军第七舰队对相关海域进行了72小时的搜寻，无果。在马祖岛附近的国民党海军马祖北巡支队与国民党空军也派出军舰和飞机搜索，也无果。孙明远驾驶的“蓝天鹅”水上飞机彻底消失了。
蓝天鹅飞机
据陈文宽晚年的回忆录：事发后，他实在想不通“蓝天鹅”飞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让经验丰富的孙明远无法处理。他表示，据当时在马祖的雷达管制员回忆，当时的雷达显示，在飞机起飞后不久，雷达屏幕上出现有个光点紧随飞机之后，一同前进，随后两个光点一同消失。陈文宽认为唯一能解释两个光点一起消失的情形，就是两架飞机在空中相撞。其次的可能是飞机在瞬间被摧毁，机上的通讯员没有时间向地面汇报，比如机舱内有爆炸物。但是，事发后，又在附近海域找不到任何的飞机残骸碎片。当时的复兴航空总经理蔡克非认为，“蓝天鹅”有两个引擎，所以假设一个引擎出故障的前提下，另一引擎仍可安全返回。作为水上飞机，即使因故障落于海上，也不可能沉没。所以他认为飞机是因中弹油箱爆炸、机身粉碎坠海，最大可能为解放军飞机攻击所致。
“各种猜测都有，但是事实是飞机没有了，失踪了。”孙国维说。
孙明远失踪后，孙家陷入了悲苦中。而且，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一架飞机在两岸间敏感的台湾海峡失踪，会引发各种各样的联想。
六十年后，孙明远在美国的次子孙长安在被问及父亲失踪后的全家的状态时，他在回复采访的邮件中写道：“难过至及，又怀抱一丝希望，直到无尽失望后重新生活。”孙长安回忆，当时全家顿时失去了依靠，他的母亲向台湾国民党空军申请军职抚恤金，由于孙明远属于“失踪”而非“阵亡”，且孙明远为国民党空军外调复兴航空的民航人员，已有民航公司之抚恤，国民党空军拒绝再予抚恤。“荒谬至极！”孙长安在邮件中写道。
孙明远在复兴航空的工作证
孙明远的这次飞行，正值中华人民共和国十月一日国庆日，而飞机上有两个敏感人物，国民党当局连江县长王绪、国民党军马祖守军副参谋长钮英。飞机失踪后，谣言四起，“阴谋论”扩散，最大的“阴谋论”是王绪劫机或被人劫机飞往大陆福建。据一位台湾网友发现的《马祖通讯》合订本中一篇《军管机构密档案？县长王绪劫机“投匪”》一文中，有一段摘自当时《万岁评论丛书》的记载：“‘蓝天鹅’下午3时起飞，到了5点左右，传来消息，‘蓝天鹅’被劫到‘匪区’（指大陆）去了，钮英和美军顾问都成了中共的俘虏，而王绪为‘人民立下了大功’。”特殊时期、敏感人物、信息不畅、神秘失踪导致出现各种阴谋论的谣言。
“我母亲后来和我说，堂哥孙庆来和我父母说，大伯失踪后，堂哥孙庆来被带到蒋公（蒋介石）面前，蒋公摸着他的头，关心安慰孙庆来，又询问大伯孙明远的事情。”孙国维说，“后来，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大堂哥在台湾陆军军官学校读到第三年后，退学了。他之后卖掉了大伯母在台北双城街的公寓去美国发展。具体什么原因，有说是被他的朋友游说一起去美国做生意，也有说是其他什么原因。”
踪迹成谜
孙明远和“蓝天鹅”失踪后，孙家失去了顶梁柱，养家糊口的责任落到了他弟弟孙明轩的肩膀上。1960年，孙明轩从台湾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回到母校台北建国高中，成了一个教师。1965年，四十余位前河北景县的天主教神父出资创办桃园县私立振声高中，聘请有一定教学经验的景县老乡孙明轩老师担任教导主任，后来担任校长。孙校长爱校如家，殚精竭虑，投身教育，在三十多年时间中，把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办成了桃园县久负盛名的综合中学。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我父亲平时投身办学，养活全家，我两个堂哥最初都住在我家里。他每天骑车送我上下学，如果我有翘课（逃学），就用大棍子追着我打。因为他是在战乱时代颠沛流离，吃过很多苦的人，知道一个小孩子要接受教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其实我是知道他有很多的话，很多的苦，藏在心里。”孙国维说，“你想嘛，本来是相依为命的两兄弟从大陆来台湾，现在一个找不见了，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人了。”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台湾国民党当局政治解严，两岸往来逐步恢复，社会自由度开放。在孙国维父亲的努力下，振声高中也风生水起，他也多次被台湾当局评为优秀教育工作者，受到时任当局领导人接见。经过三十几年的艰苦奋斗，孙国维父亲从一个来自外省的难民小孩成长为台湾的社会精英，融入在这片孤悬海中的土地上。但是，他心中寻找大哥孙明远的努力却没有停止。
马英九向孙明轩先生敬酒
孙国维父亲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以个人名义向国民党当局、委托友人向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美大使馆，委托友人向美国政府询问1958年孙明远及“蓝天鹅”号失踪的讯息。他致函国民党当局察查“蓝天鹅”飞机失踪信息，又前往美国委托美国友人致函美国政府和美国前陆军部长察查飞机失踪信息。但是，都没有结果。“当时的谣言说，有人在美国看见了失踪的几个美军顾问，我父亲可能是怀有希望的，可能大伯真的没有死呢。后来，这些和大伯一起失踪的美军顾问的家属提出悬赏一百万美金征询失踪飞机信息。也是没有结果”。“1991年左右，我父亲到了美国又委托友人向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美大使馆询问“蓝天鹅”飞机失踪事件在大陆这边的信息。大陆这边给了答复，是‘没有记录’，也就是大陆这边完全没有飞机的线索消息。”
之后，孙明轩让儿子孙国维前往美国留学学习酒店管理。而他的两个侄儿，孙明远之子孙长安和孙庆来已在此前去美国发展。“大堂哥孙庆来，早年卖掉了在台湾的房子，到了美国亚利桑那州做生意。他作为一个国民党的官二代，在美国干起了最基层的中餐馆生意，自己烧菜，自己端盘子，很辛苦。我到了美国后，就想办法联系他。”孙国维说。经过了多次联系，孙国维终于从电话的一头听到了孙庆来的声音。但是，会面的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
孙庆来没有安排孙国维去他的餐馆或者家里，而是让孙国维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一个公路加油站边的十字路口和他见面。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孙国维按照约定到了凤凰城公路加油站的路口等他的堂哥。两位堂兄弟见面时间没有超过半小时，孙庆来简单的问候了下孙国维和在台北的叔叔孙明轩一家的情况便匆匆而去。“我和他见面的二十多年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无法联系到他了。”孙国维无奈地说，“有一次他从美国打电话给我母亲，神神叨叨地自称他在美国还受到了一些台湾去的人的骚扰，当然我们都认为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们就不知道了”。
浮出水面
抗战王牌飞行员孙明远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2015年春节，孙国维从微信上突然给我发了一条报道。据台湾《联合报》报道，2014年春，一艘台湾渔船在马祖海域捕捞作业时，从海里打捞出一个铁疙瘩，原来是个飞机螺旋桨。这个锈迹斑斑，长满了海底水生物的螺旋桨被渔民拖到马祖福澳渔船码头。经确认，此一螺旋桨为美制PBY“蓝天鹅”水上飞机的螺旋桨。此一物证证明为1958年10月1日于马祖海域失踪的，由时年39岁的抗战中国空军王牌飞行员孙明远驾驶的复兴航空“蓝天鹅”水上飞机，包括副驾驶陈蔚文、飞航机械员严惠群、飞航通信员罗昭明、国民党当局连江县长王绪、国民党军马祖守军副参谋长钮英、张德臣少校及美军顾问布鲁姆少校、皮奇尔上尉、士兵白尔德、无线电兵杜纳六人因不知原因的飞行事故，机毁人亡，永远安息在台湾海峡之中。
2014年6月孙国维在朋友圈发布找到蓝天鹅飞机的消息
“大伯找到了，飞机掉海里了。”2015年春节，孙国维回台北看望他父亲，拿出手机上的报道给他父亲看。他父亲看完，终于平淡地说了一句：“哦”。
2017年，孙明轩在台北因病去世。“作为老国民党时代的悬案，我父亲在台湾唯一的亲人消失不见半个世纪，几位优秀空军军官不明不白地消失，家属也默默承受了半个世纪。我父亲为了大伯的事情，找了五十多年，现在终于有了答案。我感觉，老爸是安心了。” 孙国维对我说，“大伯找到了，历史谜团有了一个结果。不管怎么说，大伯也是尽职捐躯，我们也只是希望获得一个安慰体恤。”“我们家也为我大伯这样的抗日英雄，深感荣耀和光荣”。
历史没有假设，但是如果要假设孙明远没有去接1958年10月1日的这次飞行，会如何呢？或许他也会和他弟弟在四十年后一起回到大陆，到河北景县转转，叶落归根。虽然，孙明远没有机会回到大陆，他的侄子孙国维却在大陆生活和工作了近二十年，完成了孙明远回家的愿望。毕竟，两岸的血脉相连，是任何政治和人为的原因不能切断的。任何想阻断大陆与台湾的相连，试图切割台湾与大陆的意图与人事物，也是走不远的，也是历史无法阻挡的。“本来大家都是中国人，两岸统一，不要分离，一切都是平平安安的。像我父亲和大伯这样离乡背井、骨肉分离的故事，再也不要发生了啊。”孙国维说。
（本文相关文献资料和图片由孙长安先生和孙国维先生搜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