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诗无达诂，里面有几分是豁达，有几分是无奈，又有几分是轻率，如人之一生，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所以，当人们各以所“诂”为“达诂”，而且差别竟如天壤，那至少有一点看热闹的价值罢。

　　诸种铨解《诗经》的著作里，最温文尔雅的，要数程俊英老。当她动容地说出，“人生总该是前进的，欣赏三百篇时，我们还是不要受这首诗感染的好”，感觉像先祖母摩挲头顶，满眼宠溺，娓娓道来。

　　这是《桧风》里的一首诗《隰有苌楚》。桧，在今河南新密市，不过，三代之时气候湿暖，多有象、鳄之类生灵。《桧风》存诗4篇，一首怀人、一首悼亡、一首思乡，一首就是这个《隰有苌楚》。朱熹说，国人疾其君之淫恣，思无情欲者也；傅斯年说，感于人生艰难，不如草木之无知；程俊英说，表现着浓重的悲观厌世的色彩，“亡国之音”。

　　诗只有三句，顺手录于此：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华/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无家/无室。

　　猗傩，柔顺。夭之沃沃，简单，柔嫩而茂盛。

　　苌楚，古人叫羊桃，唐以后称“猴桃”“猕猴桃”。这种野果，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出现在中国人食谱上。据植物科普达人、山西老乡史军文章，猕猴桃共有54种，中国有52种，我们通常说的猕猴桃，就是其中的“中华猕猴桃”。这些品种并不都“经霜而甘美”，多数品种如《陶隐居曰》所说，“子细小，苦不堪啖，山野多有之”。

　　今天水果摊上多见猕猴桃，得感谢新西兰女教师伊丽莎白1904年的武汉之旅。她把中华猕猴桃的种子带回新西兰，经过植物学家选育之后，以“奇异果”之名，出口转内销，这满身硬毛的棕皮野果才重获故国旧民的关注。得益于这普世皆悉，读到《本草纲目》“其形似梨，其色如桃，猕猴喜食”的记载，难免让人怀疑李时珍同学治学是否严谨。

　　不过，即便是如此常见，也没有太多人有暇了解它的形态。中华猕猴桃，是落叶木质藤本植物，今时种植，跟葡萄、丝瓜类似，有柱、架承其藤蔓。但早先，如陆玑所述，“枝茎弱，过一尺，引蔓于草上”。“猗傩其枝”的“猗傩”，用得当真淳朴，写实且精当。

　　再说枝叶，幼枝密披绒毛，老枝无毛而木质化；叶阔质厚，缘有小齿，背附绒毛，表面粗糙不光滑。朱熹把夭之“沃沃”解释为“光泽貌”，应该是没见过本尊。至于生境，喜光和湿润，多生山地疏林。

　　清楚本物之相，对理解诗句多有裨益。苌楚那柔顺低攀草窠之间，却枝繁叶茂的形象，触动的是何种心境？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无知而无家而无室，层层叠进，又以“乐”为反衬，所藏蕴的是何等深沉之情感。傅斯年到底不如程俊英之女性敏锐，由“感于生活艰难”，而深味背后的“悲观厌世”，真可谓悯爱知人！

　　只是，以“厌世”而名，大抵仍立在温情之此岸，难以触及彼岸更为庞然的虚无之体验。以今时颇为多见的抑郁为例，罹患之后，五感内闭，人们反倒以世间之色彩与光影可入心门为痊愈之征。柔顺而广伸的藤叶，枝间白色、淡黄的花朵，毛嘟嘟的可爱果实，所“乐”并不只是字面的反衬，曲折往复也有螺旋上升的哲学通悟。人世的虚无与草木的自在，别生出一丝类同庄周梦蝶却又迥然不同的美感来。所谓的道法自然、逍遥物外，仍旧有着太多的俗尘迹象，莫若以草木为径，而同天地之心。以夭之沃沃为期，固然厌倦人世，但又何尝会厌弃生命，猗傩间有大欢乐！

　　高本汉所论不及诗义，但在“知”之一字上，终以“匹”为正解。如此，更见深邃，乐子之无可媲美、无有挂碍，是至乐也。

　　有趣的是，此解也衍出另外一番宏论。有桃之夭夭的显义，夭之沃沃的“夭”，这“少好貌”不免等同于“少女貌好”。所以诗义又添一重，曼妙的少女我之爱啊，恰好你未匹配，也没有室家。以冲淡悲观论而言，也可略备一说，就像中华猕猴桃并不如其他几种野生近亲，比如软枣猕猴桃味美一般。

彭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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