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新闻客户端

镜相 | 生死矿洞

镜相 | 生死矿洞
2020年06月11日 09:33 澎湃新闻

  原标题:镜相 | 生死矿洞

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陈年喜
编辑 | 刘成硕
 一
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中午还是下午了。山地逶迤,高的山,低的壑,成片又分散的戈壁滩,一律寸草不生。
西安——乌鲁木齐——苦盏,三天两夜,仿佛一场梦境,又真实,又虚幻。一泡尿憋得张亮难受极了,他轻手轻脚爬起来,隔壁和邻床都睡得正香,那是下了夜班的工人和一同新来的伙伴们。睡前没脱衣服,这会儿也就用不着费事,趿拉上鞋子拉开了门。啊,一阵风猛地灌进来。
山下边,正午的城市像一片受了严重污染又十分平静的大海,朦朦胧胧,距离太远,但还是大致感受到哪是楼,哪是马路,哪是商业区,哪里是穷人住的地方。
昨晚飞机降落在苦盏机场的时候正是半夜,月亮如钩,光度暗弱,坐进了上山的吉普车没摇晃几下就睡死了。张亮对着山下狠狠撒了一泡尿。这是进入塔吉克斯坦这个高山之国的第一泡尿。液体被山风迎面一击,飞溅的水粒晶莹无比。
这是一个规模庞大的矿区。老板电话里说,我们干的是铅锌矿,没毒,干十年八年都没事。张亮在国内跑过数不清的矿山,还没看到铅锌矿有这么大体量的。从山脚到山顶开了十几个矿口,看似错落零乱但却充分利用了地形地理,是最合理的布局设计了。电矿车长龙一样开出来,哗地倒下矿石和废石,又长龙一样开进去,可以想见矿洞非常深远了。有工人出出进进,从帽子颜色可以判断出他们分属不同的工种和工队。听老板说过,整个矿区有七八千工人,中方占着大股份但工人只占很小一部分,主要承担技术工作。
一条大河闪着波光流向远方,不知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流到了哪里。一个月后,张亮知道了工作地的名字:列宁纳巴德州,知道了这条著名大河:费尔干纳大运河。

电矿车咚咚哐哐驰骋了半个小时,终于见到了第一个岔道。今天是头一班,行前组长分咐说,先熟悉熟悉情况,摸摸石头脾气。张亮吃了一份半炒米饭,又带了一大包葡萄,这东西又解渴又顶饿。
列宁纳巴德盛产葡萄,眼下正是采收季节,厨房放着一大筺子,随便吃随便带。搭班的马见是四川人,比张亮早来一年多。他坐在矿斗里一语不发,不停抽着烟。矿上干久了没有谁不疲踏,都不想说话。
矿车在岔道口被一分为二,一部分被接车的工人接进了另一条巷道,所剩的十个车斗继续往前走。巷道越往前走越窄,岔道也越来越多,只有在道口才有一两颗亮着的灯泡。矿斗的边帮时不时在巷壁上擦出火花。
这种黑暗中的长奔,张亮都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了,看似平静中却隐藏了无数凶险。有一年在马鬃山。那一天,二十节车斗风驰电掣,每斗都坐着一个或二三个上班的工人,齐齐打开的头灯把洞壁照耀得通明。突然一个车斗横着倾倒向了洞壁,车与洞壁仅有半尺空隙,车还在狂奔,车斗边缘部分与石壁猛烈碰撞着,一个工人的脑袋当时就被挤压碎了,头灯还亮着,挂在车帮上随着车轨明晃晃奔跑。
张亮用一只手紧紧按着锁口销。屁股下的半盒马蹄钻头硌得人生疼。走结束了平巷,又下了一段斜坡,今天的工作面终于到了。
张亮感到有些胸闷,他知道这里氧气稀薄,也是因为好长时间没有下过深井了。在来这儿之前,他已整整失业半年,国内矿山好像没有一处景气的,听说有一些伙伴到了更远的非洲。
“一个月前,我就在这里干,最后一茬炮没搞好。”马见一边给机器加机油,一边告诉张亮,这个低眉小眼的小个子男人,有一双异常精致漂亮的手,细长、白净,五指间几乎无缝,白亮亮头灯的光柱照着它,纹理与绒毛纤毫毕现。似乎岁月和生活独独饶过了它。
果然,掌子面有几条炮管,隐隐约约的,被岩石挤压得几乎看不到了。这种情况,一种是岩石突然出现了松软变化,一种是炮位的布局欠合理,都容易造成爆破失败和哑炮。从岩石的密度看,眼前的情况无疑属于后者。张亮知道,今天要特别小心。
两台机子开动起来,窄小的空间立即充斥满了轰鸣。消声罩喷出的雾气和水分子像放了烟雾弹。张亮的机器负责掏心孔,马见从边眼开始。两台机器按常规需要三个人操作,一个人专负责帮手,但这里人手不够。
张亮抱着一台28钻,它的特点是沉稳有力,缺点是转速慢。在雷声一样的轰鸣里,张亮能听到活塞锤一下一下撞击着钎尾,钎杆匀速转动,把力量传导到钻头上,钻头一分一分往岩石里进。这是一台好家伙,至少半年不用大修。
张亮看着马见抱着那台27钻完成一个边眼又一个边眼。马见叼着一颗烟,心无旁骛。马见戴着一双崭新的胶皮手套,鲜红鲜红,控制升降阀的手有两根手指竖着,像兔子的耳朵。钻孔喷谢出来的水,把他裤子打湿了半截。27钻机异常暴烈,活塞速度高但不易掌握,进孔并不快。马见死死扣着升降扳机,机头跳动不停。张亮看得出马见的功夫还欠火候,这样很危险,摆动的机头很容易将高速转动的钎杆折断,折断了,如果控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掏心孔终于完成了,像一个去了莲子的莲饼。七个孔位排列在巴常大一片岩面上,组成一个好看的圆盘。孔与孔之间的隙隔均匀、精致,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张亮坚信,在两米多深的岩石底部,它们同样精致标准。
马见咧嘴给了一个大拇指:“安逸,安逸。”
张亮发现面对的岩石非常坚硬,硬得完全超出自己的经历。钻头在进入到钻孔的一半时就钝了,明显感觉到进孔速度慢下来了。钝了的钻头把与岩石的撞击的钝力又传导回来,震得虎口生疼。好在今天的钻头数量足够用。爆破行有一句行话:不怕硬,最怕绵。坚硬的好处是岩石因密度高而具有脆性,容易被炸药的爆力击碎,只要孔位合理,更容易成功。
两人躲在岔道里,一下一下数着爆破声:一,二,三,……二十四。炮声沉闷、有力,每爆响一声,都能听到随之哗地一声碎石散开的声音。冲击波和烟尘沿着巷道洪水一样往外推,最后渐渐被空间和岩层吸纳消解。两人四目相对一笑。他们知道,今天成功了。
走在出洞的铁轨上,张亮有些兴奋:合同没白签呀!他仿佛看见了三年后,一千个日子后合同期满那天,一张金灿灿的卡里,那里面是接近七位数的收获……

日子像流水一样,偶尔波澜壮阔,更多的时候无声无息。
张亮坐在工房边的一堆石头上,这是一幢建于一个小垭口的独栋房子,一半是厨房一半是宿舍。山坡陡峭,适合建房子的地方有限。张亮发现,石头与石头之间填满了烟头、纸盒,坐过的人大概太多了,粗糙的石头被屁股和鞋掌打磨得很光滑。这是一堆饱经风霜的石头,外表被一年一年的风雨剥蚀,坦露的纹理粗放不羁。张亮下班和休班的时候总是爱在这里坐一阵,喜欢看对面的山,看山下的公路,看公路上走过的牛马和赶牲畜的人,看人们宽袍大袖的奔跑和游荡,想象他们不一样的生活。张亮发现,这是一个喜欢游荡的民族,人们总是不紧不慢。他想起来,老家父辈们几十年前也是这样游荡着过日子的。
风从山脚吹上来,它的力量在一天天长大,由温顺变得冷硬了。对面山顶上已经显白了,那是早落的霜或雪。张亮已记不清现在是几月几号了,在这里,人们不需要记日子,到了工队扎月账那天,账本会告诉你今天是某月30号。
想想梦一样遥远的合同结束的那个日子,张亮禁不住打了个颤。一千个日子比一万个日子都慢长呀。
马见从厨房窗口伸出半个头,向张亮做出个喂嘴的手势。这家伙,吃肉喝酒天下第一,却总是不胖。再有一年多这家伙就合同期满了,自然每天乐哈哈了。
今天是夜班,吃了饭,打麻将。
麻将是从国内捎来的。矿上有两个小卖部,除了吃的,就是喝的,扑克牌都没有。小店有一半吃喝来自中国,康师傅方便面10元一桶。人民币可以在店里买东西,张亮不知道在别的地方能不能通用,大家不敢外出,矿上有纪律,说自个行动出了事自己负责,都知道这个责谁也付不起。
没有桌子,大家把被子揭起来搬到另一张床上,床板就做了麻将桌,南北还行,东西两方距离就显得太远了,揭牌出牌就要费很大的周张。马见说:“师傅,你只管整牌,我替你揭打。”在这间屋子,这唯一的娱乐活动日夜上演,因为总有几张床因为主人上班闲下来,总有人因为轮班休班没事可干。
虽说矿上有纪律,老工人们还是会经常下山进城,购材料,买日用品,找饭店解馋,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理由。老板也睁只眼闭只眼。渐渐的,下山的人嘴里会吐出一些名字来:米娜,迪丽、古娅,是听来的,还是对方告诉的,不知道,手机相册里会多出几张穿长裙包头巾的照片,是偷拍的,还是摆拍的,没有人会细问,那是个人的小秘密。这些秘密,对于身陷异国的个人生活才是力量中的力量。邻矿的一个福建爆破工人甚至投资了一个小型洗车店,听说生意还不错。
打了七八圈,不赢也不输,困意袭了上来,眼皮直打架。马见看了出来,说:“张师傅,我替你打,你眯一阵,晚上还要指着你的手艺呢。”
进宿舍门时,张亮看见对面矿口出来了两节矿斗,被一个车头急急顶出来。单轨行车成本高昂,这种单车独行的情况很少见。张亮猜一定是出情况了,果然,一个人被从车斗里抬了出来,那身子软得像面条,安全帽还紧紧戴在头上,大概是帽带系得紧。估计是被炮烟熏了。一辆白色皮卡接住了他们,急急向山下奔去。车后面一股尘土扬起来,像一阵烟,很快,又被风吹干净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张亮头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
气温下降到了零下十七八度。天还没亮,窗子外面一片浑沌。风一阵急一阵缓的撞击着门,急的是迎门的风,缓的是顺门的风,这山上的风没个准,常常吹乱了方向。床头顶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急迫,一阵紧接一阵,张亮死活不想起来,“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井下打电话”。那铃声,就是催命的诏书。响急了,马见探身一把将电话的连接线给摘了。
张亮把衣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不想上身,揉搓中它发出了咔咔的声音,薄薄的冰茬落了一地。屋子里的温度太低了,床上有电热毯,地上却没有电炉子,衣服自湿自干听天由命,向老板要求了许多次买个烘干器,总说让多备几套工装轮换着穿。也的确,电费在这里太贵了。  
马见撒完了尿,打着哆嗦回来说:“矿部让开会。怕不是好事,大半年都没开过会了。”两人把上班衣服换下来,穿上干净外套,去矿工程部。
天地苍黄,一眼能看到百里之外。只见远处一山高过一山,那最远处的山高得似有似无。山巅上一律花白。有一群羊在近处一片山腰游荡,牧羊人皮毛蒙头,像一只黑雕。
满满一屋子人,有些见过,有些从来没见过,见过的也叫不上名字。将士征战各为各主,虽然同在一座矿山,干着相同的活,却是各在各的坑口和岗位,各有各的圈子,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也没必要认识。
讲话的人倒是认识,是总部的老李,主抓工程进度。坐着的几个领导没见过。老李说:“叫大家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工程的事,我们手下的七个矿口,巷道打了上万米,投了快一个亿,没一个见矿的,是不是出了妖了?”他狠狠抽了几口烟,又讲:“这样下去,谁也扛不住,开矿不见矿,哪里收钱去?下面,大家发言,是巷道都走错了方向,还是都没到位?接下来,到底怎么办?”
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办,或者知道也不愿说,总之没一个发言的。这叫诸葛亮会,据说这招在战争中被无数次使用。其实干矿山也是一场战斗,到了生死处谁也没了主意。按说,出不出矿也不是爆破工管的事,哪个矿口没两个技术工程师?老李有些急了,提高了声音:“大家都身经百战的,什么样的情况没经历过?说,大胆说,错了,没你啥责任,对了,打到了矿,奖一万。今天我说了算。”
大家七嘴八舌一片嗡嗡响,烟民们趁机点上烟卷,屋子立时烟雾如海。
张亮举起了手,说:“别的洞口我不知道,我干的工作面快了,往北走。”马见赶紧拉了一下张亮的手袖:“张师傅,可不敢胡说,出不了矿,这锅背不动。”
老李拍了下桌子:“好,就听你的。你可以回去上班了。其余的,留下继续开会。”
这样的会,十几年工作生涯里不知开过多少次了,这样肯定的判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张亮从来没有失手过。
昨天那茬炮,石头明显变软了,工作面上,隐隐有金属的光点,虽然细小,张亮还是看到它们了,而钻孔流出的水里有股淡淡的金属的硫味。或者十米,或者五十米,就该截住矿层了。

张亮没有判断失误,开了会仅十天,终于截住了矿层。那一天,工队鞭炮齐鸣,那一天是个好日子:二零一九年正月初三。
一万元现金直接发到了张亮手里,那一天,大家都没上班,打了一天麻将。张亮把奖金的三分之一输给了同事们,这钱不能独享,它原本也应该属于大家。
张亮至今记得那见矿的最后一茬炮,钻头进入到岩层一半,由洞外水池通过高压过来的清澈的水流在钻孔里突然变成了浓沉的黑水,污黑的水流夹着一股硫香,在空无一物的巷道膨胀、扩散,被转动的六棱钎杆摔向石壁,又在脚下渐渐沉淀出一条黑带。张亮用手接住了一股细流,它在手心铺排出一层细细的金属末。这意味着,不但有矿,而且成色极高。
爆破结束,两人抓着高压风管头,冲向工作面。风流把浓烟吹开,砂石飞溅,展亮在面前的,是两米厚的矿层。铅花像牡丹一样在矿体上绽开着,密集,晶亮。
出矿了,整个工队工作大调整。矿脉像一盏灯,所有没见矿的巷道都向着这一方向掘进。而矿层面开始沿线做开采基础工程:左右开巷和向上掘进天井。
张亮和马见被安排了天井掘进。采矿是将来的长期大工程,为了效率,为了通风排烟,需要与上面二级巷道打通。天井掘进需要最好的技术。
那一天,打好了炮孔,张亮在工作面收拾风钻风水管,马见去拿炸药雷管。天井打到了五十米高,七十度角度,一排炮响,石渣荡然无存,全都下了平巷。出渣工减少了扒渣工序,两人却每天累得死去活来。天井是所有矿山掘进里技术和体力难度最大的活。主要的,排烟困难,坡度陡峭,这工作,不知道有多少人损命在了工作面,不是摔落就是缺氧致命。
张亮把风钻拆开,机头与气腿分挂在两边的墙壁上,用铁丝拧紧,又把风水管收回到壁桩上如法炮制。这样,爆破时飞溅的石块就破坏不到了。做完了这些,还不见马见拿炸药过来。难道是打不开锁?炸药存放处有一个小型的专库,门上有一把锈迹的大锁。
张亮喊了几声,没有回音。他拽着大绳下了天井。
马见静静躺在炸药库外面转角的巷道上,他的身上铺盖着一层石块,有一块一米见方的石头压在了马见的背部。天板垮塌了。
张亮看见那双精美无伦的手,一只紧紧抓着一包炸药,一只被石头压着,仅露出手脖之后的部分,一股殷红流出来,混合着巷道上的水曲曲弯弯。张亮知道,这双经历过无数炸药推挡过长长生活的手,并肩征战的手,再也无法合作了。
半月后,张亮离开了矿山。算起来,来来去去,在这片山地整整待了一年。
 六
2019年9月的某天下午,黄亮亮的夕阳从西边窗户上照进来铺了屋子一地,玻璃有些旧了,上面的旧窗花和尘垢让光亮减弱了许多,虽然黄昏尚远,屋子并不明亮。
我和张亮坐在他家的堂屋里。屋子有些年代了,墙皮脱落,一口水缸笨重的立在墙角,上面水笼头点点滴水。递他一颗烟,我说,开始吧。几天前就和张亮约好了听他讲讲一年的异国矿山生活。张亮是我家邻居,按这行业算起来,算个晚辈。我说,你随便讲,讲讲你,也讲讲你的同事们。张亮头上有一缕白头发,在阳光下有些灰白,像用笔画上去的一抺败笔。我想起来,他也快四十岁了。张亮说,行。又说,就不要用真名了,死的、活的人,都要安静。
以上,是他的口述。故事渐远,一如流水渐逝,没有多少波澜,也没多少痕迹,细小又混沌。
张亮
新浪新闻客户端
新浪新闻客户端

扫描左侧二维码下载,更多精彩内容随你看。(官方微博:新浪新闻

图片故事

新浪新闻意见反馈留言板 400-052-0066 欢迎批评指正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4000520066
举报邮箱:jubao@vip.sina.com

Copyright © 1996-2020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