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易立明导演2021版《等待戈多》给了观众哪些启示
在观剧记忆里,想不起还有哪位导演在两年间,用差异很大的不同版本诠释同一部舞台名作,何况还是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也许,只有易立明才会这么做,用持续悟解和当下观照,在痴爱的舞台上连缀发声。
从2019到2021年,同样的春天,同样的中间剧场首演。一繁一简,并非舞台趣味、风格上的把玩,或是后者推翻、纠正前版,更像是对珍爱之物不同视角的观察和展陈,最大相同点是对世界名著当下表达的再三发力。
首演开场白中,导演希望观众能放下所有的深刻,直接感受一场简单的悲喜剧。舞台上,他将《等待戈多》惯有的沉闷分段击碎,带动观众从无意识进入到有意识的剧场游戏,消弭了高深艰涩的光环笼罩。这是对经典剧场当下性十分珍贵的积极探索,尽管这种处理会是双刃剑,但对于剧场艺术来说,演绎传统经典既让观众活泼、能动地感同身受,又忠实于原作,极其难得。
易立明导演2021年版《等待戈多》剧照摄影王犁
假如不在现场,很难想象这样一部剧能不时爆发出各样“笑果”,即使某个沉寂的点也间或有零星笑声。“笑果”强化了剧中人无聊至极的俗趣味,注重规定情境行为的直击感知,从激起的神经和心理反应出发,引导情感的渐进式并入。这里的喜剧元素,目的并不在喜剧。
积极调度和借用当下流行语汇,以往版本中的沉闷被打破。演员生活化的表达,走向台口亲近观众,在台唇和观众同向而坐,有时索性出戏,互问在舞台上要做怎样的表演。多次跳出式地调侃和自嘲,似在职场中拼尽全力找存在感的上班族,掩饰底气不足的无聊和空虚。各种“折腾”过后,再间歇地走回段落间沉默。导演有意为之地填补“等待的空虚”,制造间离,对表演节奏、分寸的控制度,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总体上说,首演时演员基本完成了导演预设。
现实感的加强,与狄狄(弗拉基米尔)、戈戈(艾斯德拉贡)、波卓的客观认知和记忆缺失、混乱相辅相成,被植入的“有趣”是剧中人为打破等待的无聊勉力为之,实效上加剧了百无聊赖。观众在时而欢悦、时而静寂中,交织着莫名感,渐入导演的设局,感受这多余又不可以、也不能甩脱的“无聊”。从开怀到有节制的“不敢”笑,意识到了这笑本身的讽刺,看客的等待与剧中人的等待产生了化学反应,心理落差给随后而来的等待的悲凉味道油然增色。
剧场的当下性,首先表现在它的现场意义,这也是戏剧艺术的独特价值所在。剧场的现场意义,又建立在理想基础上,需要二度呈现和表演的积极与优秀。如果不能及时、有效、准确地拿出好的临场表现,或在演出中放任疲倦和惰性,不保证现场品质,教条机械地人工复制,“当下性”仅剩物理性的时空意义,剧场戏剧肯定难与精选后的影像戏剧(包括影视剧)相比——毕竟后者是精华的甄选留存。这点上,易立明导演有明确的意识和主动作为,让当下性明快、简捷、潮水般地漫出,给观众走进剧场的理由。
舞台上的发挥源于文本的挖掘,而不是演员的即兴,这十分重要,能使当下性更精确、保鲜,也是对原文本的尊重。尽管“莆田系”“玩儿手机”“助理”“退票”“娱乐网站”“比歌剧无聊,还是话剧无聊”等现实调侃语汇大量出现,但都是在保持原义和语态、语境基础上,把直译调整得更让观众熟悉,语感更具舞台现挂意味。现实梗的串接,语序乱入,成功地把原作精致规定的胡言乱语,转换成现场貌似信口开河的胡言乱语,“没有头绪”的感觉就更加自然。作品像是被置入朋友圈社交平台,观众不时自行对号入座,激活与现实生活、剧场即景的共情。当下性所触动的不是直接的哲学思考,是通过调动观众的感性认同,唤醒思维和不可知的茫然,与戏剧表达发生碰撞。
如果说,现场意义是戏剧作品应有的共性,那么研究经典作品历史上曾有的“当下性”,并使其在现实剧场中易于感知,是易立明在导演实践中更看重的。他没满足于现场的积极介入,更主动对原作诞生年代的彼时当下性进行挖掘、理解并还原再造,以精神穿越的方式,让观众用此时的获得与彼时的曾经观感共振,更生猛鲜活地昭示经典作品揭示的恒久启迪和不灭价值。
在2019版当中,砂砾之上的玻璃、镜片、十字架和嶙嶙白骨很是夺目,森严氛围和絮絮叨叨的耍贫,跳进跳出、映像憧憧以及地上地下的意外进出等等,直接钩织出现实生存、宿命和宗教的链接,把可能的不确定,相对明晰地指向二度创作者寻觅出的理解路径和看重的内在要素。
易立明导演2019年版《等待戈多》摄影阮熙栋
2021版的简约,更接近原著写明的舞台要求。简约导致物理空间的扩大,与舞台表述和表演的忽明忽暗结合,延展了思维的空间,荒袤的质感和荒谬的意味更加强烈。用简易架子支起来的树的画布,作为软景的同时,又似戏曲舞台上下场门“出将”“入相”幕帘的合二为一,也像极了生活中遮蔽隐私的帷帐,多次被调度用作暂避和庇护。
经典作品的排演,往往容易走向两面。有的为了强调现实思考,调动大量当代手段,大幅调整文本和原有结构,导致原作只是新作的创作基础。也有的强调从形式到内容完全忠实于原作,追求文物保护式的“忠实”虽很可贵,但时过境迁必然会变形,更容易让观众感叹经典不可再得。易立明导演的方式具有中间道路的意味,但需要更多地潜心研究原作和相关历史,并敏锐观察判断身处的现实世界和审美。
失去理解的“深刻”,是没有意义的。通过建立当下性来诠释经典作品,还表现在与本土文化和生活现况的紧密联系上。这一版《等待戈多》,除了译文口语化、时尚化,找回了以往版本放弃的某些俚语、粗话等,人物的身份和语言质感、情绪化表达更明朗,包括试图自洽的逻辑。还适度淡化了以西方文化为基础的语言和典故。
幸运儿被开启“思想”以后的大段台词,改编得精彩。套用本土文化的类似概念,也让表演者的发挥更有天趣。如果按照原文直译来演,观众能感受到形式上肆意夸张的跳荡,但对内容的心理和意识共鸣不会像调整后的版本这般酣畅。观众的理解,达到理性的同时有更深度的感性认同,为戏剧欣赏所亟需。(责编: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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