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凤翔年画:愿虎佑长安 闯过难关
过完年就要70岁的邰立平,眼睛早就花了,他攥着一把小刀,在一方书本大小梨木的表面,刻出像鱼网一样细密的线条,待到宣纸覆过梨木,一大一小两只色彩斑斓的老虎灵动活泼。不只虎年要贴虎,在同心应对困难的关头,人们也会想起虎。
虎,和“护”谐音,有庇护的意思。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田家庄镇南小里村的邰家,目前几乎是凤翔木版年画在五百年历史中唯一的传承力量。家族第20代传承人邰立平,选择在这次西安应对疫情期间,复刻了“母子虎”古版。
他觉着,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有那代人珍视的东西要守护,也有那代人必须直面的困难要克服,“虎佑长安,护佑长安,愿疫情消散,国势家势都能虎虎生威、欣欣向荣、平安吉祥。”
500多年版画,靠一个家族传承下来
凤翔木版年画至少可追溯到1507年,距今已500多年,鼎盛时期生产者达一百多家,画局有十余家,一年销量年画超过600万张。仅凤翔的南小里村,就汇集了设计、雕刻、印刷、彩绘、发售的完整作坊生产线。
位于关中平原西部的凤翔,与秦岭山脉同纬向,渭水中流的土地,向来不缺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当然也不缺放进版画里的故事题材,邰立平的侄子邰伟伟觉着,以方弼、方相、秦琼、尉迟敬德等人物为原型绘制的“八大门神”是凤翔木版年画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品种,“造型夸张,人物威猛”,按照老礼,贴在哪个门上都是有讲究的,比如方弼、方相的年画要贴在东门,寓意驱疫避邪。
邰伟伟介绍,历史上曾有邰国,在秦穆公时期,有分支定居在南小里村而后繁衍成村里第一大姓,凤翔邰家后来以年画、皮影、砖雕、石雕,闻名当地。在1658年,祖先邰顺创建万顺画局,邰家的画可以印上画局标识,销往他乡;1835年,邰正荣将万顺画局改为荣兴画局;到了民国,邰立平的爷爷邰世勤,改画局为世兴画局,并创立西凤世兴画局。
邰立平最早的凤翔木版年画启蒙老师,就是爷爷邰世勤,“我六岁时候,就跟着爷爷学染色,在印好的年画里,撒上金粉。”邰立平记得,爷爷是远近有名能画能刻的“全把式”,光皮影就画了1000多件,足够3个戏班同时演出,“那时候,西府(关中平原西部)最有名的三大皮影戏名角儿,都住过我们家。”
“每年元宵节后,村里人会结伴成队,各自在脸上涂着‘社火脸’,再骑着大马,一身花花绿绿的,和别家的队伍比谁装扮得更有特色。谁家要是请我爷爷画社火脸,那准赢!”
提起儿时看爷爷作画的场景,邰立平仍一脸憧憬:“一般画匠给人画脸,总要很长时间,所以右胳膊肘下总要垫个别人的肩膀,我爷爷就悬臂画,直接提笔在人脸上画几下,一个别具一格的社火脸就出现了,真是奇了。”
在邰立平回忆中,凤翔木版年画最盛时期是在20世纪40年代,邰世勤当时把年画品种做到了上千种,可惜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都散失了。往后许多年,邰立平陆续复刻了400余套、两千余张古版;又在30年时间里制作了三卷《凤翔木版年画选》。老人说,自己经历过凤翔木版年画的光辉年代,不舍得让这门老手艺在自己手中凋落。
一个人,5年复刻170套版
邰立平的女儿邰高娣,如今从事书画研究工作。据她介绍,凤翔木版年画的线条尽管粗犷豪放,但工艺细节却特别考究,哪怕是用于雕刻的梨木,在使用前都得放在通风处阴干三年,使其自然风干定型,再根据需要重新拼接、粘合、刨平、打磨,“匠人要等三年时间才有机会雕刻这块木头。”
版画的各类雕刀、刻刀,过去都是凤翔画师自己制作或加工的。邰立平几十年来一直延续着传统的手作模式,他觉着这样用起来才更加得心应手,“手工刀尖可以自己主观调整粗细,机器刀是标准化的,少了变化。”
凤翔年画的制作过程主要分为起稿、贴版、刻线版、分色版、印刷等步骤。用墨线定好画样后,将其用糨糊反贴在修得平平整整的梨木板上,等糨糊干后,再用湿毛巾将背面浸湿,用手一点点抠掉纸屑,画样便显现在木板上。然后,还要再经过“站版”、“浸版”、“刻版”、“修版”、“洗版”等环节,一块年画墨线版才算完成。
但仅有墨线版是不够的,墨线版只能用来印刷黑白线条的年画,但要把凤翔年画中经常用到的水红、黄、大红、绿和金黄等多种颜色印到画上,则必须根据墨线版印出的画完成“号色”环节,一块版印一种颜色,也就是“套色版”。因此,一幅颜色鲜艳的年画通常需要五六块版,在印刷的时候也需要印五六遍。
以前的普通匠人,一生一般刻60余个套版就够用了。但在1977年到1982年的五年时间里,邰立平自己一人就还原了170个套版,“那时候年轻,每天睡觉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没黑没夜地刻,到后来脸和手都肿了。”如今的邰立平,额上皱纹如刻,“当年确实得拼,总怕时间不够用,太想让记忆中前辈们的创作,以最好的水平留下来了。”
年画上的一条线,就是木版上的一刀痕,刻印要一板一眼,活儿法要懂得变通。几百年版画传承,到上一代没有中断,邰立平说这跟他父亲邰怡懂得变通有很大关系。
上世纪60年代末,“门神”被改称为“门芯子”,老版年画不许做了,邰怡就在过去牡丹花、兰花等花卉图案上,配上当时的进步标语,如“捷报频传”、“迎来春风”等,那个年代,邰怡也成为整个凤翔县唯一敢做年画的人。邰立平回忆,父亲的书法、染色水平都很高,“那会儿过年,全家五个孩子晚上在家跟着父亲做年画,白天一早就去城里卖,很快就卖完了。那时候的城里人离乡土不远,过年了,谁不想贴年画呢?”
1978年,年画在全国范围内恢复张贴了,家家户户重拾年画,凤翔木版年画成为国内37家年画产地中恢复得最早的一个,甚至还走向了学术领域,上世纪80年代,凤翔木版年画迎来它最后的10年辉煌。
转型,传统年画走向小众时代
198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设计者、时任中央工艺美院院长张仃,召开了一场研讨会。“每个人发言5分钟,但给我父亲发言15分钟时间。在这15分钟里,我父亲把凤翔年画的概况、恢复、现状做了一个介绍,引起很大反响。”1984年,从北京回来半年后,父亲邰怡病逝。“这一行,需要长久坐着,又耗费心思。父亲的病,和刻画关系很大。”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机器流水化生产的胶印年画就已经大量进入农村,凤翔的年画手工作坊相继消失,即使是“年画村”南小里村的村民门户上,也渐渐贴上机印年画。刚到上世纪90年代,凤翔木版年画手工作坊只剩邰立平一家在经营,“事实上,当时如果我不做,凤翔木版年画就没人用古法做了。”
但邰立平始终没有放下刻刀和画笔,他总是放不下老人们对自己的嘱咐。1979年,邰立平考上了工人岗位,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吃国家粮了,但当地的苗重安等老艺术家特意交代:“你不要去,你一旦去了,凤翔木版年画可就后继无人了”。
2006年,凤翔木版年画入选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邰立平成为其代表性传承人;同年,邰立平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荣誉称号。“我获得的荣誉,确实比我爷爷、爸爸都高,但爷爷的设计、父亲的染色,是我比不了的。”
这几年,凤翔木版年画不论是版还是样画,都放在固态硬盘里,被永久地保存在博物馆、艺术馆里。至少看起来,凤翔木版年画的技艺和版式,不会再有湮没于时间的风险。邰立平被十余个院校聘请为客座教授,在疫情之前,他时常去校园授课,面对年轻的脸庞,邰立平会说,年画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首先都要考虑的是,你是给谁画的,要面对谁。现在,凤翔木版年画的市场模式主要是个性化定制与收藏,邰立平还曾给一家国内知名游戏公司设计过木版画。但言语间,他还是会提到家家户户贴门神的年月,“等那太阳一出来,村里家家户户鲜艳的门芯子都亮了,美得很。”
将年味守在家里
今年36岁的邰高娣,现任中国书画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虎年春节就要到了,“作为北漂,一年到头最期待的,当然是回家看看,家人平安,团聚在一起,年味就来了。”邰高娣说,传统年画在今天的历史价值仍很珍贵,所以需要保护它的技艺,但对于年画在工业化时代的隐退,关注传统年画发展的人们倒不必悲观,年画会有新的历史使命,而年味的核心永远是亲人团圆。
对同行的凋零,坚守村落的邰立平虽有感慨但也保持一定乐观,他相信传统年画并不会彻底没落,只不过,凤翔木版年画进入“小众化”时代,对匠人的手艺反而要求更高了,同时只要有人被这种工艺吸引,木版画便绵绵不绝,“就像我,小时候是被爷爷的那支画笔吸引,结果台子前一坐就是60年。”
“如今,木版年画面向收藏领域的需求很大。”邰立平的第三卷《凤翔木版年画选》预计明年就要出版,更让他欣慰的是,儿子邰高阳、儿媳王怡璇已经担负起传承年画的任务,他们将邰立平的棒接过来后,将是凤翔木版年画的第21代传承人。
同是80后的邰伟伟,曾在深圳市打拼七年,但他现在已经选择回到陕西凤翔南小里村的家里,和妻子一起着手复刻老一辈留下的老版。他在西安疫情期间刚复刻了一幅“镇宅神虎”,“就是想用老画表达一种精神,我们要以积极的心态,面对所有的困难。”
无独有偶,邰立平老人刚好也选择在这次西安应对疫情期间,复刻了“母子虎”古版,希望传递一种“护佑”的吉祥期盼,“过年,就意味着新的开始,这种心情,总要有载体表达出来。传统的中国社会,会用年画寄托心愿,从古至今,大多心愿总是期盼来年祥和、国泰民安、无灾无难。”
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