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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缓期”里的豪猪养殖业

“死缓期”里的豪猪养殖业
2020年04月24日 12:09 界面新闻

  原标题:[调查]“死缓期”里的豪猪养殖业

豪猪。图片来源:视觉中国豪猪。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2020年3月24日,广东省河源市龙川县养殖户汪玫倩的60多头豪猪全部被无害化填埋处理。

  中国豪猪为马来亚豪猪的中国亚种,野生豪猪广泛分布于中国中南部。豪猪一般体长在80厘米以内,重15公斤以内,人工饲养的豪猪主要作为食用肉类销售。

  就在豪猪被处理的1个月前,全国人大常委会发布一项决定,要求全面禁止食用国家保护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以及其他陆生野生动物,包括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陆生野生动物。2020年4月8日,农业农村部发布《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征求意见稿,目录里没有豪猪。这意味着,豪猪产业进入“死缓”。

  直到今天,大部分地方仍未出台补偿政策,更多的养殖户仍在继续饲养着豪猪,他们也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升级的封控隔离

  禁养豪猪早有风声。

  2020年1月27日,大年初三,龙川县林业局的工作人员来到了汪玫倩的养殖场,对存栏豪猪进行登记,并告知她豪猪不准卖,也不准杀,豪猪繁殖幼仔也要上报。

  龙川县是一个人口超过百万的贫困山区县。汪玫倩所在的村子四面环山,离龙川县近70公里,平时鲜有外人到访。

  林业局的工作人员离去后,汪玫倩还以为,等疫情过去了,一切会回复如旧——豪猪还可以照常饲养。直到后来,工作人员和她说要对豪猪进行无害化填埋处理,她才知道这次的封控并不简单。

  同一天,在离汪玫倩60公里以外的梅州市兴宁市,兴福豪猪养殖场被贴上警示牌,后来又被贴上封条。

被隔离的兴福豪猪养殖场。摄影:梁宙被隔离的兴福豪猪养殖场。摄影:梁宙

  兴福豪猪养殖场是广东省较大的豪猪养殖场之一,养殖了超过2000头豪猪。该养殖场的养殖户赖妙灵养殖豪猪已有3个年头,这几年来,他一直在扩大养殖规模,总共投入了500多万元,去年还在建栏舍。

  对于养殖户而言,2月24日是豪猪养殖行业被判“死缓”的日子。当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发布《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规定,全面禁止食用国家保护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以及其他陆生野生动物,包括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陆生野生动物。

  赖妙灵知道行业即将发生巨变,每天都在关注政策的变动。“这些政策的推出,关系到自己的前途、事业和命运,但我们作为企业,唯有配合工作。”他说。

  豪猪养殖户将希望寄托于即将出台的《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因为列入该目录的动物将属于家畜家禽。

  豪猪养殖户的愿望还是落空了。2020年4月8日,农业农村部发布《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征求意见稿,目录里没有豪猪。

  “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有人把矛头首先指向了野生动物”,贵州省野生动物和森林植物管理站站长、人与生物圈中国国家委员会委员冉景丞说,这几个月以来,公众情绪的转变对野生动物养殖产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20年嬗变

  在中国,人工繁育、饲养豪猪起步较晚。从允许养殖、鼓励养殖,到如今可能面临无法继续的局面,仅仅只有20多年。

  1988年颁布的《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国家鼓励驯养繁殖野生动物,这是我国在法律层面首次鼓励驯养繁殖野生动物。2000年8月颁布的《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俗称“三有保护动物名录”,豪猪名列其中。

 深山里的豪猪养殖场。摄影:梁宙 深山里的豪猪养殖场。摄影:梁宙

  冉景丞回忆,改革开放初期并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只要是能够对经济发展有利的野生动物养殖项目,“国家都是支持的”。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后,行业发展方针定为“加强资源保护、积极驯养繁殖、合理开发利用”,明确鼓励驯养繁殖野生动物,这些年来野生动物养殖行业发展得比较迅速。

  据《中国绿色时报》2004年一份报道显示,许多经济类野生动物的驯养繁殖初步形成规模,野生动物驯养繁殖业正呈现出勃勃生机。据统计,其时全国现有野生动物驯养繁殖场1.6万多家,年产值已达200多亿元。

  即使在近几年,不少地区依然在鼓励野生动物养殖,并通过野生动物养殖行业进行扶贫。如福建省漳平市人民政府网站2018年就发布过一项“豪猪”养殖激励性扶贫项目。

  冉景丞称,近年来,国家加大精准扶贫的力度,不少地区把野生动物养殖作为扶持贫困户的一种方式。 但他也指出,按照《畜牧法》《食品安全法》等法律规定,野生动物进入市场前应进行检验检疫,由于农业部门技术方面跟不上发展的需要,未能很好地完成这一步骤。

  赖妙灵常称自己是职业农民。他曾参加华南农业大学为期3个月的农业经理人培训班,拿了结业证书。2018年,赖妙灵曾带着豪猪项目参加第五届“创青春”广东青年创新创业大赛暨首届粤港澳青年创新创业大赛,晋级复赛,还获得了优秀项目称号。

  政策的变动让赖妙灵感到措手不及。以往,赖妙灵每天会喂豪猪两顿,上午10点多喂青菜、青草,下午4点多喂玉米。为了降低成本,最近赖妙灵每天只喂豪猪一顿,也辞退了旧养殖场的一位工人,自己和妻子每天打理养殖场。

  他算过,每头豪猪一天的饲料要1元钱,新旧基地加起来2000头豪猪每天的饲料开支就要2000元。他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政府的补偿政策迟迟不出,如何处理豪猪不得而知,继续养殖豪猪需要投入成本,现在又禁止销售豪猪,资金无法回笼。

  佛山市龙哥豪猪养殖场的养殖户聂瑞欣也面临着艰难的局面。他从2013年3月开始养殖豪猪,2016年获得了经营广东省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行政许可和收购广东省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行政许可,成为佛山市为数不多的持证养殖企业。

  春节前,他从贫困户手中收购了400头豪猪,当场结清购款。随着封控隔离升级,运输到清远市的豪猪被扣下了,运输到佛山地区的部分豪猪也不让拉回来。他统计过,已有接近30万元的货款收不上来。

  对于野生动物养殖行业,一些地方对贫困户特色养殖业转产进行了补贴。界面新闻获得的一份《龙川县关于支持建档立卡贫困户特色养殖业转产工作方案》显示,贫困户个人养殖的豪猪项目补贴标准为幼猪(5斤以下)400元/头,中猪(5斤-10斤)700元/头,成猪1200元/头。

 人工饲养的豪猪。受访者供图。 人工饲养的豪猪。受访者供图。

  不过,绝大部分城市仍未出台补偿政策。冉景丞称,目前对于存栏野生动物如何处理,中央层面提出了一些方向性的东西,但还没有具体政策出台。他分析,有些地方政府可能拿不出钱,也担心哪一天如果有新的政策出台,认定某种野生动物驯养是成熟的,地方政府很难向养殖户交代,“因为一个产业培育起来非常不容易。”

  存栏豪猪处理成难题

  在与河源龙川县接壤的东源县,一些乡镇也对贫困户养殖的豪猪进行了无害化填埋处理。东源县黄田镇养殖户温国良饲养的40多头豪猪在3月中旬被杀灭了。

  “地方政府说10斤以上的豪猪按照60元/斤补偿,10斤以下的豪猪按照20元/斤补偿养殖户,”温国良说,目前自己还没有领到补偿款。

  中国有多少豪猪养殖户,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南方农村报》报道称,据业内人士不完全统计,2019年我国的豪猪总存栏量约为6万只,年繁殖量大约在10万只左右。

  赖妙灵还记得,封控升级以后,一位市领导曾过去他的养殖场调研,赖妙灵问他“今后还能不能继续养豪猪”,领导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他“人工饲养的豪猪放在山上能不能存活?”对于这个问题,赖妙灵也不知道答案。

  兴宁市林业局的工作人员回复赖妙灵,“省、市、县领导也一直与当地政府主要领导请示和研究如何做好补偿养殖场专业户,尽量减少各位养殖场专业户的损失,但国家新的禽兽新目录和省政府的指导性意见未下发前,我们作为市县级林业主管部门实在没有政策支撑去如何补偿和处理禁吃后的野生动物”。

赖妙灵在喂豪猪。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赖妙灵在喂豪猪。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自从《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颁布后,冉景丞每天都接到很多养殖户的电话,很多养殖户都会问及豪猪还能不能养、存栏豪猪如何处理等问题。

  4月8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发布关于稳妥做好禁食野生动物后续工作的通知称,对禁食后停止养殖的在养野生动物,各地林业和草原主管部门要根据各物种的习性和特点进行妥善处置。措施包括科学实施放归自然、转作非食用性合法用途、委托代养或移交至具备条件的收容救护机构、进行无害化处理四种方式。

  问题可能并非这么简单。冉景丞认为,从野生动物保护的角度看来,处理大量存栏野生动物将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在自然条件下,野生豪猪种群比较稳定,如果这些人工种群放进去,也会对其他的种群造成威胁。

  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王放也认为,野外放生并不合适。放生人工驯养的野生动物,困难程度甚至比养殖还要大得多。一旦野生动物被驯养,往往已经丧失在野外生存的能力,一旦放归会大量死亡,少量活下来的个体也可能严重干扰放归地的生态系统。

  他还担心,受人类驯养的野生动物身上是否带有来自人类的细菌和病毒,它携带的基因会不会对野生动物产生严重的基因污染。放生驯养的野生动物,也会间接影响人类的生活。一些动物尸体可能会各种病毒,污染饮用水源、空气、土壤。

  “如何存栏野生动物这一问题相当棘手,如果国家真的规定这些商品不能在市场上流通,这些豪猪只能被杀灭掉。” 王放说。

  转型之困

  虽有征求意见稿,《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尚未正式颁发,但一些养殖户已经开始选择转产转业,也有部分养殖户不知何去何从。

  汪玫倩刚开始养豪猪的时候,政府扶持了她3万元。加上豪猪种苗的购买、栏床的修建,她一共花了七八万元。豪猪被无害化填埋处理后,她面临转产的问题,驻村工作队给她制定的转产方案是在豪猪养殖场里养鸡。

  如今,汪玫倩在原来的豪猪养殖场里养了一两百只小鸡。“不知怎么转型,山里的选择不多,只能先试一下养鸡,好养的话再扩大规模。”她说。

豪猪被无害化填埋处理后,汪玫倩转型养鸡。摄影:梁宙豪猪被无害化填埋处理后,汪玫倩转型养鸡。摄影:梁宙

  据《广州日报》报道,河源受政策限制的特色养殖项目涉及四县一区贫困户231户785人,占全市贫困人口的0.73%,特色养殖项目包括竹鼠4726只、蛇14931斤、梅花鹿11头、豪猪28740斤、箭猪1319.8斤等,产值约675万元。到3月30日止,河源市通过转向普通养殖和务工结合,或种植和投资入股,231户特色养殖贫困户已全部实现转产。

  赖妙灵的2000多头豪猪还在继续饲养,当地政府仍未出台补偿政策。他主动和一些农业院校的教师联系,希望找到可行的转产转业方案。

  他考虑过利用豪猪栏舍转型养殖香猪。但养殖香猪的栏舍对消防、环保有要求。他计算过,一个出产1000头香猪的标准栏舍,包括所有配套环保设备,一共要花费500万元,即使政府补偿豪猪的钱发下来也不够。而且,近年来流行的非洲猪瘟疫情也令他对养殖香猪产生了担忧。

  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发布关于稳妥做好禁食野生动物后续工作的通知指出,对禁食后停止养殖活动的,在地方政府领导下积极支持、指导、帮助养殖户转产转业,尽量减少影响。不过,目前针对养殖户转产转业出台具体方案的地方政府仍是少数。

  广西贺州市豪猪养殖协会是中国为数不多的豪猪协会之一,协会内有30多家豪猪养殖企业。陈信创担任着协会会长职务,他看着协会会员单位的存栏豪猪从开始的2000头左右,发展到现在接近8000头。

  尤其是近两三年,随着扶贫力度加大,贺州鼓励贫困户去养殖豪猪,行业发展比较快。

  “按照此前的养殖情况,现在已经慢慢见到扶贫的效果,原来一些养殖户引种十几头豪猪回去的,现在发展到了几十头。”陈信创说。

  政策的变动,也令贺州市豪猪养殖协会处于被动局面。陈信创说,协会中的很多养殖户是贫困户,本来就没有脱贫,今后如果禁养豪猪,对于他们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他们拿什么来转型?转型需要资金,补偿政策仍未出来,一些养殖户已经等不起了,甚至有人开始借高利贷来维持。”陈信创也向主管部门反映过问题,但对方回复称“意见已经传到上面,上面也在等上面的回复”。

  “现在很多养殖户有种被吊在半空中的感觉,吊得越久,养殖户就越痛苦。”陈信创说

  (文中汪玫倩为化名)

  记者 | 梁宙 实习记者 汪畅

责任编辑:郑亚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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