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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问题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问题
2020年12月02日 18:36 中国经营报

  原标题:[等深线]活埋母亲的人

冬季的黄土高原植被稀少,颇显苍凉。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冬季的黄土高原植被稀少,颇显苍凉。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中国经营报《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靖边报道

  马乐宽被判了,12年,罪名是故意杀人罪。

  半年前,他犯下了让人难以原谅的罪行:将自己瘫痪的亲生母亲推入一处废弃的墓坑——活埋。所幸,其妻觉察出异样之后及时报警,在警方的帮助下,掩埋近70个小时的马母被成功救出。

  由于马乐宽当时并未填实墓坑,仅封住墓口,马母被救出之后尚有生命特征。经过一番治疗,身体得到恢复。但毕竟年老多病,几个月后,马母自然死亡。

  当地官方的一则通报,让这起“埋母案”迅速被外界知晓。11月上旬,靖边法院对该案宣判,马乐宽再度吸引了外界的注意。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在这一纯粹“个人行为”的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问题。马乐宽的命运,似乎总不是个人的。

  案发

  事情的经过已较为清楚。

  2020年5月2日20时许,马乐宽对其母谎称,要将其送至她二儿子家,便将母亲放在自家的手推两轮车上,推着母亲来到靖边县榆林炼油厂东侧“万亩林”内。

  据当地居民介绍,那片万亩林原是一片荒地,位于县城边缘。许多附近居民将自家逝去的亲人安葬于此,形成了一片坟地。后来政府推动植树造林,当地居民又纷纷将亲人的坟墓迁出。

  如今观望这片林地,稀稀拉拉的分布着些矮小树木,地面也高低不平,到处有突起的小土堆。

  按照当地居民的说法,依风俗,坟墓迁走之后,空出的洞穴不能回填。因此在那片林地里,随处可见遗留下的墓坑。

  马乐宽选择了其中一处,他此前已曾踩点。那是一处高约1米,深约2米的墓坑,其开口不大,但纵深较深。

  据法院审理查明,将母亲推进墓坑后,马乐宽用废棺材板、破损石碑、旧薄被将墓口封住,并用随身携带的铁锹将墓坑口用沙土封堵、堆成坟堆形状之后离开。

  据媒体报道,5月3日凌晨2点,马乐宽独自推着手推车回家。妻子问他,婆婆去哪里了?他则回答称送到甘肃庆城去了,现在应该在车上。因为马乐宽曾流露过遗弃母亲的想法,妻子并未相信他的话,于是带着家人前往车站寻找,但无功而返。

  5月5日9时许,马乐宽的妻子见一直未有婆婆的消息,于是报警,称丈夫将婆婆用手推车拉出去后至今未归,请求帮助。

  当日11时许,马乐宽回到家中,民警获悉后立即将马乐宽带回靖边县公安局新庄派出所,马乐宽对其活埋母亲的事实予以供认,并带领民警找到案发地点。民警在对墓坑挖掘过程中听见有声音传出,当日17时10分许,虚弱的马母被救出,随即被送往医院救治,无外伤。经过近一个星期的治疗,马母有所好转后出院。

  没有外人知道马乐宽“活埋母亲”的想法具体起于何时。不过据法院审理查明,2019年9月以来,马母与马乐宽一家共同生活。其间,马母患有白内障等疾病,双眼视物不清,加之年老体弱又不慎跌倒,导致行动不便,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马乐宽嫌弃母亲生活不能自理,产生了谋害她的想法。

  “我回到家里,屎尿全在床上,臭烘烘的,我受不了了。”据媒体报道,这是警方所透露马乐宽活埋母亲的动机。

  母亲生活不能自理,就将其活埋的马乐宽,在周遭人的眼中却算得上是个好人。“老实”,是《等深线》记者走访时,听到对他最多的评价。

  周围邻居介绍,马乐宽一向不跟旁人接触,就算是迎面碰到,“你不理他他也不理你,你给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的回一下”。

  一些和马乐宽一起做工的师傅说,平常等活时,别的工人一起说笑或者打扑克,他从不参与,即便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笑笑。大家一起干活很多年,别人对他知之甚少。甚至有个别工友是直到此次案发,才开始回想起马乐宽其人。

  服法

  在靖边县城南约三四十公里的天赐湾镇,有个城河村,马乐宽的老家就在那里。少言寡语、不善言谈的马乐宽,童年不大幸福。

  他还有姐姐和弟弟,但头脑有点慢。在他10岁那年,父亲就因难以忍受病痛折磨而自杀。其母随后改嫁,继父是甘肃逃荒至当地的。母亲跟继父又生了孩子,没过多久,母亲就跟随继父到甘肃生活,直至2000年以后又才回到靖边。

  据当地村民称,马母离开靖边后,马乐宽也曾跟姐姐去过甘肃探望。不过,自父亲去世之后,总体上讲母亲的位置是缺失的。而他跟自己的两个叔叔来往更多。就连他结婚,也是叔叔们一首操办的,据说其母并未到场。

  当马母再度回到靖边时,马乐宽已年过四旬,并已成家生子,早已过了需要母亲照顾的阶段。不过根据当地村民的讲述,马母再回靖边是跟二儿子一起生活。这时的马乐宽,也时常看望、接济母亲和弟弟。

  大约在2004年时,由于修高速公路,马乐宽家的地被占用,他因此得到了一些赔偿。拿着这笔钱,他在城里买了房,也就是现在所居住的房屋。从那以后,马乐宽一家在县城里生活,极少回老家。

  马乐宽自己育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其中大女儿已出嫁,儿子在当地一家工厂上班,另外两个女儿一个在读书,一个还未出嫁。

  马家人未对外透露其家中经济条件如何。周边邻居对他们的了解并不十分准确,有人说他家经济条件不错,“儿子在上班挣钱,马乐宽在打工,他老婆也在打工,在城里有两套房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也有人说他家经济并不宽裕,马乐宽夫妇年龄已大,挣钱能力有限,而小女儿还在读书仍需要用钱,以至于“他家都不是完整的铁门,有半边是用砖码起来的”。

马乐宽家大门紧闭。《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马乐宽家大门紧闭。《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马乐宽的母亲和弟弟后来也到了县城,起初马母还是跟二儿子一起生活,直到去年9月才住到马乐宽家。马母缘何来到大儿子家,邻居们的说法也不尽相同,有的说是因为马母摔跤后行动不便,不得已到马乐宽家的,有的则说是马乐宽主动接走的。

  但不管具体为何,此时的马母身体已每况愈下。尤其生活不能自理以后,也曾流露过厌世的想法。

  而关于马乐宽“埋母”的行为,周边一些邻居除了难以捉摸其动机以外,也无法理解其具体行为,“如果真不想让母亲活着,可以直接将墓坑填实,不必留出空间”。

  一位开商店的邻居分析,马乐宽这样做可能是不想让母亲死在别处。因为看到母亲的身体状况,他预感到母亲时日不多,但他又想母亲死后能跟父亲葬在一起。按照当地的风俗,离世的父母若不葬在一起,则不吉利。但母亲曾改嫁,另外那家人也可能希望能够安葬马母。

  这位邻居的猜测无法得到马乐宽的证实,但他很坚信自己的看法,因为此前马母病重时,他曾经常留意到马乐宽在服侍,未见厌色。

  尽管儿子的曾经要自己死,但马母却一直在宽恕马乐宽。当初她从墓坑中被救起时,就曾为儿子开脱,说是自己爬进去的。直到后来临终,她都担心儿子被重判。爱子之心,可见一斑。

  贫瘠

  马乐宽的老家,属黄土高原。

  冬季的黄土高原,几乎没有绿色植被。一眼望去,大多地方都是光秃秃的,有些地方种有树木,不过叶已落尽,只留下显得干枯的树枝。少数干涸泛黄的耕地里,还遗留着秋收后玉米杆桩,矮矮的矗进地里。

  高原上到处沟壑纵横,地势高低落差大,从坡顶下到坡谷,直线距离不远,但落差却超过百米。

  整个场景,显得有些沧桑与荒凉。

  马乐宽的前半生,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和其他农民一样,只能靠种地养活一家。

  靖边县政府的网站上介绍,当地的特产有南瓜、绿豆、胡萝卜等。但据农民们讲,主要的农作物还是玉米和土豆,夏季时一般都会种些蔬菜,以供自家食用。

当地农民的居住条件不佳。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当地农民的居住条件不佳。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靠天吃饭”,这是种地的农民们说得最多的话。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让这里只能一年一种,农民们的种植活动也十分规律,春季播种,秋季收获。

  但秋天能收获多少,就得看天意。要是赶上冰雹之类的恶劣天气,收成就大幅减少。

  在去马乐宽家的路上,一处类似城市社区的聚居地,三位老人正在暖日下闲谈。阳光打在他们脸上,显得安详又惬意。但一提起收入和生活,他们却都变了模样,只是不断感叹收成不佳、收入不高,辛苦种地一年只能勉强度日。

  种地没有出路,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村子,城河村及周边的村庄,都差不多变成了空心村。虽然村中的道路已经硬化,但沿路观察,很多房屋都已废弃,破败的院落快与周边的荒地融为一体,更显苍凉。

  让人意外的是,其中一个显得破旧的房屋中还有人居住。房屋依山而建,三面都是土墙,只有不大的两间房,屋顶就靠几张农用薄膜遮雨。房屋的女主人将近60岁,她告诉记者,同其他农民一样,他们一家也主要种植玉米和土豆。

当地一户农民一年的农作物收入就只有这一点玉米。《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当地一户农民一年的农作物收入就只有这一点玉米。《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儿子在县城打工,儿媳也在县城照顾孙子上学,农村老家只有老两口留守。辛苦一年难有收成,她指着屋外一堆几百斤的玉米,说那是今年一年的收获。这些玉米个头不大,颗粒干瘪,只能用来喂鸡。

  离她家大约二三百米的位置,有一片枣林,枣树是王大伯种的。相比而言,王大伯在村里过的算是不错的,他今年已满60岁,年轻时在外打工有些收入,家中几个孩子都靠读书走出了这片高原。

  王大伯前两年响应植树造林的号召,种下了这片枣林,枣子一年能够带来几千元的收入。他跟马乐宽从小就相识,据他说,马乐宽家此前也跟大家一样,就是那年修高速赔了补偿款之后,马乐宽的条件才有所改善。不过,当初被占地的,仅有村中少数几家。

  王大伯家此前也养过羊,陕北人爱吃羊肉,而羊肉动辄几十元一斤,因此养羊能有不错的收入。但羊吃草会破坏草根,没有草就啃树枝,对植被破坏很大。黄土高原上植被本就稀疏,现在政府又号召植树造林,因此养羊被禁止。王大伯家早已不再养羊,如今只有少数村民暗地里养殖。

  荒凉的高原上,唯一能大幅提高农民收入的畜牧业,却因不利的自然环境,让农民只能望“羊”兴叹。农村变得越来越贫瘠,农民也就越来越涌向城市。

  进城之后

  进了城,首先得有落脚的地方。

  对于收入不高的农民来说,便宜的住处才是最好的住处。十多年前,由于发展过程中产生差距,靖边县城位于河流西侧较为发达,河流东侧相对落后,不过房价地价因此也便宜很多。

  马乐宽现在所居住的金华路社区就位于河东,这个社区的发展历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当地城镇化的一个缩影。

  金华路社区工作人员介绍,该社区占地面积只有4.7平方公里,但居住有两万一千多人,社区内光幼儿园就有5所,这样的人口规模在整个靖边县也是独一无二的。住在这里的,基本上都跟马乐宽一样,从农村进城来的。只不过一部分是自己在这里买了房,一部分租住在这里。

  马乐宽的房子是一座独栋小院,四周建有围墙,门口有一扇大铁门。这里每座房子都是这样,一户挨着一户,中间有大约两三米宽的巷道,巷道的路面系用砖铺成,因此崎岖不平。这些狭窄的巷道除了过人,还得过车。两车相会时,至少一辆车必须老远就要让行,否则无法错开。巷道凡是稍微宽一点的地方,就被停下了私家车。

  不过据当地居民称,住在这里的人并不都是图便宜,也有很多人家住不惯楼房,更喜欢这种独栋的小院。

  金华路社区工作人员说,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因此地价便宜,有人开始在这里买地修房。后来农村进城的人越来越多,建在这里的房子也逐渐变多,有些是居民自修自建,有些则是开发商统一修建,但是这些房子都无法取得产权证。

  进城,不同年龄的人进城原因也各不相同。年轻人主要是看到农村实在没出路,既挣不到钱生活也不方便,哪怕在城里就是租房,也更愿意在城里生活。

  而像马乐宽这个年纪的人进城,无一技之长,则只能靠体力活挣钱。在河东转盘的巨幅广告牌下,那里已自发形成了一个持续多年的“劳务市场”,找活的工人和招工人的雇主,都在那里汇聚。马乐宽平时就在那里找活。

在公路转盘处等待干活的农民工。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在公路转盘处等待干活的农民工。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每天清晨,几十上百名工作便早早在那里等候,有雇主前来便会一哄而上。这些农民工告诉记者,一般情况下,工人们的工价为一天200元。有时候一个活两三个小时就能干完,运气好的话,工人干完这单还能再接下一单。如果有些活劳动强度过大,工人的要价则可能不止200元。

  工人们介绍,马乐宽平时干活也算积极,有时需要的人手多时,工友们也会主动叫上他。马乐宽已近60岁,以当下的情形看,他还得充当一个完整的劳动力。

  外界无法获知,当他决定“活埋母亲”时,是否也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但这起看似偶发的个案,实则也是诸多问题的一个映射。

  马乐宽所居住的金华路社区,也生活着许多老年人,他们都是被子女接到城里的。记者日前在此地走访时,十多位老人正聚在一起聊天晒太阳,他们大多都七十来岁了。比起生活在农村,他们更愿意居住在城里。

傍晚时分,靖边县一群正在闲谈的老人,他们来自农村。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傍晚时分,靖边县一群正在闲谈的老人,他们来自农村。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优势显而易见,他们说,城里人多,很容易就找到一群老年人聊天,而农村十里八乡难见一人,儿女又不在身边,孤独感太强。城里生活也更为方便,需要买点什么,出门就能办。更为关键的,城里医疗条件好,即使身体出现异常,也能最快送到医院救治。

  但对他们来说,在城里也有一个巨大的障碍难以克服——处处都需要花钱。他们本已没有经济收入,即便再拮据,也难以跟子女开口要钱。

当地唯一一所公立的养老机构,离县城较远。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当地唯一一所公立的养老机构,离县城较远。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国家的养老保险政策已在推行,靖边的老人也能享受这一政策。据靖边县人社局工作人员介绍,在靖边县内,年满60岁以上、此前无单位缴纳养老保险的城乡居民,每月可领取相应养老金。金额由国家账户和个人账户构成,国家账户为每月143元,个人账户则根据此前缴纳数额决定,算下来大多数老人的金额为一百五六十元。

  如今,马乐宽已身陷囹圄,马家人也未直面采访,旁人无从得知,马乐宽当初是否有过将母亲送至养老院的打算。但他却以一种不被认可的方式,向外界告知了他的选择。

当地唯一的一所民营养老机构。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当地唯一的一所民营养老机构。 《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随着案件的宣判,“埋母案”的热度也在逐渐降低,大众随之追逐其他热点,以供茶余饭后的消遣。

  在诸人看来,这起“个案”的问题只在马氏一人,对他个人生活经历的窥探足以完成一次道义上的“批判”。至于他身后所折射的“城镇化”“老龄化”,对个体生命将产生何种影响,则不甚了然。

  时代潮流的巨轮碾过不同的泥土,总会溅起不同的花。

  马乐宽被判了12年,他没有上诉。当他出狱时,已是七旬老人。他的名字将逐渐被世人遗忘,围绕在他身上的故事也将被遗忘。至于曾经碾过他的“潮流”,更将被人遗忘,因为,那几乎不曾被人提起。

责任编辑:祝加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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