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实习生 丁超逸 鲜孟君 李明芝编辑 彭玮
天蒙蒙亮时,48岁的王景明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电话那头说,他的儿子王棚在美国出车祸过世了。
他以为是诈骗电话,有些生气,又有些恐慌,立即联系儿子。
那天是4月16日,隔着一个太平洋,彼时的美国时间是前一天傍晚。当天早些时候,查普曼大学电影学院学生王棚与南加州大学三名电影系学生乘坐一辆“越野车”,穿越帝王县帝王谷的沙丘拍摄取景时,车辆发生侧翻事故。29岁的王棚当场死亡,车上其他三名学生轻伤。
那几天,王景明吃不下、睡不好。他想起过去的一幕幕:王棚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他和妻子又常年奔波在外;后来,他和妻子离婚,王棚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他说,因为很少陪伴儿子。为了弥补对他的愧疚,自己“砸锅卖铁”支持他去追逐电影梦,没有料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十几天后,王景明只身从广州飞往了美国洛杉矶。
此前,他从没去过美国,也不会英语,本来想着,等儿子硕士毕业,家里经济宽裕一点,再让儿子接他去美国看看。
他没想到,第一次去美国是接儿子的遗骨回家。5月13日,在学校组织的王棚追悼会上,王景明见到了儿子的遗体:化着遗体妆,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中……他盯着那张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车祸与死亡
车祸发生的帝王谷,靠近墨西哥,离洛杉矶有三百多公里,车程四个多小时。
事发前一天,一行十几人的学生剧组抵达帝王谷时,已近次日凌晨。剧组的核心成员是几位南加州大学电影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们要完成导演课的项目,而王棚作为“外援”,志愿担纲剧组的摄影。
4月15日,蓝天白云,没有一丝风,高低起伏的沙丘,金灿灿的一片。一般学生剧组受资金限制,时间安排得都很紧。那天,他们刚拍完上午剧场,中午休息时分,剧组的导演、制片人就要赶往下一个拍摄点勘景。他们租用了一辆“独行侠”(2022 Can-Am Maverick)全地形车(all-terrain vehicles),四周没有挡风玻璃,头上没有顶篷。由制片人开车,带着导演、副导演和摄影王棚一同前往目的地,王棚坐在后排。
王棚的同学亦夫当时在另一剧组拍摄,后来接到王棚所在剧组一位同学的来电,对方跟他讲述了事发的具体经过:车子翻过沙丘后,很快“消失”在其他人的视线中。大约2分钟后,留在原地的人听到,对讲机里传来“出事了”的消息。他们踩着沙丘,花了十分钟,跑到出事现场。此时,王棚倒在沙丘上,呼吸急促,已经说不出话来。很快,救援队来了,抢救了约50分钟,王棚停止了呼吸。
七天后,亦夫重走了王棚发生车祸的现场。
事故发生后,美国多家媒体报道这起车祸事件,称王棚遇难时戴了头盔,没有系安全带,导致甩出车时受伤严重不治身亡。王棚父母和同学对此并不认可,他们认为王棚做事小心谨慎,平时很注意安全,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亦夫说,此前王棚无论开车,还是坐车,都系着安全带。
事发后,车上的三名南加州大学学生没有通过任何渠道发声。
得知儿子出事后,王景明开始办理护照、签证等,准备去往美国处理儿子后事。王棚13岁的时候,父母因感情不和离婚,他从此跟着父亲一起生活。王棚上大学以前,为了尽可能多陪伴儿子,母亲李萍在老家帮人干零活。七八年前,她到浙江一家鞋厂打工,一天工作九个小时,一个月工资几千块钱。
出事前几天,王棚在微信上跟母亲联系,提到国内的疫情,还让母亲注意安全。李萍说,王棚心细,做事认真、严谨,有计划性,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孩子。当王景明告诉她儿子出事后,她整个人都崩溃了,每天吃不下、睡不着,没有办法正常工作。李萍说,她想去美国送儿子最后一程,但办理亲子证明、护照等会耽误时间,考虑她状态不好,家里经济负担重等原因,最终王景明一个人去了美国。
那几天,王棚的朋友陈橙去王棚家,希望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陈橙此前见过王棚父亲好几次。她发现,王景明沉浸在悲痛中,认不出她来。
受疫情影响,直到4月30日晚上,王景明才从广州飞往了美国洛杉矶。
在太平洋彼岸,事发后,查普曼大学学生会迅速跟中国大使馆取得联系。学生会代表吕忠央,此前也是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主席,他说,学生会组织发起募捐,对王棚父亲赴美提供必要的协助,包括签证、机票、律师费用等。王棚父亲赴美之前,学校已举行了一次非正式的追悼仪式。
当天晚上,漫长的12个小时后,王景明抵达洛杉矶。看到查普曼大学校长和一群老师、学生来迎接他。
迷失与寻找
1992年11月,王棚出生于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安居镇。
他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父母常年奔波在外地摆摊谋生。王棚上小学三年级以前,一家人搬了三四次家,后来才定居在了绵阳市。王景明说,王棚得到父母的关爱太少,小时候有一些自卑。不过,李萍记忆中,儿子并不内向,他从小善良、懂事,人缘好。李萍记得,有一次,王棚爷爷买了一只甲鱼,打算炖起来吃,上幼儿园的王棚不忍心,偷偷地把甲鱼放回了河里。
王棚上大学以前,李萍不时去学校开家长会,总能听到老师对王棚赞不绝口,看到学校光荣榜上有他的名字。
父母离婚后,王棚随父亲生活。不过,王景明很少在家,经常一两个月才回去一次。上初中后,王棚上寄宿学校,只有周末回家。有时也去母亲那边看看。李萍不知道,父母离异对儿子的影响有多大。她至今记得,两人离婚不久,王棚曾写过一封“信”,称自己理解父母的苦衷,也知道他们为自己付出了很多,过得都很辛苦。“他从小懂事,会安慰人。”李萍哽咽。
2011年高考后,王棚考上了长春理工大学数学系。
在国外一家媒体采访中,王棚谈起自己的成长经历称:“上大学以前,为了满足父母的期望,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应试考试上。但进入大学后,我发现自己迷失了,不知道以后想要做什么。于是,我开始进行户外运动,希望能通过体育活动打破界限,激发自己走出舒适区。”
2013年,王棚花了一个月时间,穿越1500英里,从成都骑自行车到达西藏拉萨。2014年,他从北京搭便车,穿越大半个中国,到达四川成都。
从那时候起,李萍发现儿子长大了,有更长远的计划,看问题变得深刻。有的时候,李萍遇到什么问题,也会咨询儿子的意见。
那几年,王棚也在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王棚在上述采访中说:“我在旅途中逐渐体会到对摄影的热爱,并在大学举办了主题摄影展“行走的力量”。因为展览的巨大影响,我成立了学生电影工作室Circle,并在2014年和2015年分别执导了两部电影,获得了不错的口碑。”
大学期间的执导经历,给王棚种下了电影梦的种子。
李萍觉得,王棚喜欢闯,愿意拼,更多是受其父亲的影响。她一直希望,儿子早点结婚生子,过安稳的生活,虽然她从没跟儿子说过。2015年左右,王棚提出想去美国学电影,李萍担心,出国留学学费、生活费开支太大,“哪里有钱呢”。
李萍的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做过宫颈癌手术,之后又查出患肠癌。李萍的伯伯有精神疾病,没有结婚,一直由他们家照顾。家里只有李萍和弟弟,弟弟家里条件也不好,母亲生病后,他一直在家里照顾母亲。
那时候,王景明通过做生意,生活慢慢有所起色。2011年左右,王景明带着一家人搬到了成都,但很快,王棚去了外地上大学,父子间的相处变得更少了。王景明说,因为陪伴儿子的时间太少,他一直深感内疚,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支持他做想做的事情。
他说:“王棚想出国学电影,我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他。”
“电影梦”
2016年下半年,王棚如愿去了美国明尼苏达大学。
他生活节俭,经常一件衣服穿四五年,头发长了也不去剪。王景明说,儿子背十几块钱的包,出国时背着它,回国时还背着它。他衣服破了洞,舍不得扔,缝一缝又带着到美国穿。王棚不在意吃、穿,对生活要求不高,一心痴迷于电影。他曾说,“是电影让我知道了自己是谁”。
一年半后,王棚获得明尼苏达大学的艺术学士学位,紧接着成为查普曼电影学院的硕士研究生。
全美电影学院的高校排名中,洛杉矶的查普曼大学排行第四,有导演、摄影、制片、剪辑、声音、美术等专业。王棚是摄影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本科没有任何摄影实践经验,只在明尼苏达大学学过电影理论。亦夫说,他和王棚一样没有实践经验,对剧组流程,以及器材的了解和熟悉,操作起来相比其他有经验的学生会慢一点。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电影的热情,同学杨恪涵记得,王棚平常话不多,一聊到电影和艺术就侃侃而谈。
几乎每个星期,王棚都会单独找教授讨论电影,或者让教授看他最近的作品。亦夫印象中,每次课堂讨论环节,王棚总会举手发言,说出自己的见解,跟同学和老师讨论。王棚后来的同桌吴子玉说,王棚喜欢跟人探讨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如何看待这个故事,以及故事里的这个角色。他为什么会做这些事情,如何通过镜头来表现他的想法,呈现他精神层面的东西。
2018年,王棚编剧、导演的短片《日常的迷茫》,入围2020届世界电影节平台短片奖基金青年导演扶助计划。
王景明看过这部短片,觉得是意识流电影,画面不错,虽然豆瓣上的评分只有5.6分。他说,王棚拍的很多片子,包括他去非洲拍的公益片,自己并没有看到。父子俩偶尔会讨论电影,王棚不时给父亲推荐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大象席地而坐》、《霸王别姬》、《十戒》等。王景明觉得,儿子喜欢的电影,比较小众,有些晦涩难懂。
王棚读研二时,家里经济紧张,申请了助学金,但到第二年才申请下来。
王景明后来才知道,儿子没钱时,向同学借钱,或去勤工俭学。但他会提前做计划,安排得井井有条,为了不耽误学习。
每到周末,洛杉矶附近的电影学院,包括查普曼大学,南加州大学、加州艺术学院等,学生们经常一起上剧组拍摄。“一个剧组通常拍三天,多的话,拍摄五六天,十天都有。”亦夫说,忙的时候,王棚同时在五六个剧组里。亦夫和王棚一起上了几十个剧组,他印象最深的是,王棚在意细节,能捕捉到细微的变化,做事不急不躁。但剧组都有时间限制,有时导演、副导演、制片人都急疯了,王棚依旧不急不躁,按自己的节奏操作。
后来,王棚回国参与了大量的拍摄,节奏才慢慢变快了。
2020年,王棚回国后,碰上全球新冠疫情大爆发,上了一个学期网课后,他申请休学一年。
这一年里,王棚接了大量剧组的拍摄项目,经常跑上海、北京、西藏等地。他想多接一些剧组的活,减轻生活的压力。另一方面,王棚曾考虑过毕业后回国,希望尽早融入国内的电影圈子。其间,他回家待了一段时间,父亲骑摩托车载着他到周边的乐山、峨眉山、碧峰峡等地游玩。那是王棚成年后,父子俩少有的亲密时刻。
王棚去看望母亲,并告诉她,等他毕业了,挣到了钱,一定要接她去美国看看。
李萍说,她期盼的这一天,再也不会到来了。
“希望破灭”
“他是全家人的希望。”王景明说,他期待儿子毕业后,拍出好电影,推动中国电影的进程,但突然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从小父母离异,但王棚一直是父母的骄傲。
他惦记着家人,去西藏拍片,回来给奶奶带了补品;他去云南旅游,给家里人带鲜花饼回来;第一年从美国回来,他给父亲带了一个拍立得……李萍说,儿子能挣钱后,每次回来看外公外婆,都会给老人一些零用钱。2019年秋天,王棚告诉母亲,他打算拍一部老家的片子,已经在准备剧本了。这让李萍很是期待。
陈橙记得,她几次去王棚家,见到王景明聊起儿子时,也总是一脸的自豪。
车祸发生后,查普曼大学道奇电影与媒介艺术学院院长斯蒂芬·加洛韦(Stephen Galloway)说:“我难以想象比这更糟的事,一位电影业的青年才俊在制作电影的过程中离世,安全保障缺位也让人感到愤怒。”
在学校组织的王棚追悼会上,一位教授发言称,王棚对电影制作的热情和渴望,原本会使他走向事业和生活的成功,这一切却被一场意外事故突然打断。
车祸发生前,王棚已经完成了毕业作品。5月21日,在查普曼电影学院2022届研究生毕业典礼上,王景明代表儿子第一个上台领取了王棚的硕士学位证书。
那一刻,王景明内心复杂。
到美国不久,王景明去了儿子生前居住的地方:大约十几平米,一张床,床头有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电影、哲学类书籍。边上有一张书桌,上面有电脑,以及摄影器材。王景明说,他带走了儿子的影集,U盘等重要的东西,一些摄影器材无法带走的,送给了王棚的同学和朋友们。
吕忠央说,截至五月底关闭筹款渠道前,他们通过学生会一共向社会募捐到了超过20万美金,用于处理王棚后事的各种开支。
那一段时间,王景明喜欢在查普曼大学周边转,感受儿子曾经走过的地方,并不时叫同学们去他住处吃饭。有一次,他邀请了六七位同学,炒了回锅肉、拍黄瓜、蛋花汤等六七个菜,他们一边吃,一边回忆起王棚生前的往事。王景明说,三年前,王棚的爷爷过世,奶奶至今不知道王棚发生了意外。
老人跟孙子的感情很好,王景明怕她承受不了打击,一直不敢告诉她。几年前,王景明再婚后,生了一个女儿,但前妻至今没有再婚。李萍说,她此前一直觉得,自己有王棚就足够了,期盼着他早点结婚生子,以后帮他们去带小孩。但如今,儿子遭遇意外,她不知道未来怎么办。
此前,南加州大学发表声明表示:根据相关政策,任何在距离校园50多英里以外地方进行拍摄,或涉及使用全地形车,都需要获得学校具体的批准。但是在这起悲剧中,学校不知道有任何申请或此类批准。拍摄地点距离南加大校园有230多英里。
王景明觉得,儿子参加的这个项目,属于南加州大学的学生项目,不管学校是否批准了此次50英里外的拍摄,都应该对此次事故负责。
他至今不知道儿子究竟遭遇了什么。这一事故再次引发了人们对电影制作安全方面的质疑。王景明希望美国警方查明事实真相,还儿子一个“清白”,也希望通过此事推动整个电影行业的安全流程规范和监督。
6月10日,王景明授权律师处理案子,带着儿子的骨灰返回了国内。
他打算把骨灰安葬在王棚爷爷墓地边上。
(文中人物王景明、李萍、陈橙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