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慈善家杂志
这些充斥着血腥、暴力和反社会言论的虐猫群里,甚至有一部分未成年人
4月27日下午,虐猫者“杰克辣条”徐志辉道歉了,称今后将“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动物的生命”。
因“处刑式虐猫”、在QQ群内大肆传播虐猫短视频等行为引发公愤、触犯法律,曾为B站up主、甚至获得“阜南好人”称号的徐志辉,在4月底被阜南县公安局依法处以行政拘留。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5月初,又有网友爆料,徐志辉在拘留结束后再次直播虐猫。不过,他本人的去向却成了谜,有人说他害怕了,逃出安徽到了广东,有人则说他去了美国。
“杰克辣条”曾经活跃的虐猫群也没有停止活动。为了躲避法律打击,它们逐渐转移到了海外,复制、分裂。这些群组聊天记录被网友曝光,血腥暴力的发言和图片、视频令人触目惊心。虐猫者甚至将矛头对准为动物保护发声的大V和公众人物,在群内“开盒”,曝光发声女明星等人的个人信息。
这些虐猫者为何如此猖狂?难道,这真的是一片“法外之地”吗?
今年3月,动物保护工作者安宁(化名)发现,针对“虐猫群”的举报突然多了起来。她所在动保组织里的志愿者和一些养猫人士通过扫描同一个二维码,进入到一批名字带有“爱猫”字眼的群里。但很快,他们发现这里并非想象中的养宠人士交流处,而是散播血腥暴力信息、视频,教唆群友虐待动物的虐猫群。
用安宁的话说,虐猫群体和他们的产业链信息,真的是“井喷式地暴露在大家视野里”。光是安宁和同事们接触到的QQ、微信群,就有上千人。
仅在《中国慈善家》收集到的近200张虐猫群聊天记录、图片、视频中,就出现了20个不同的虐猫群。每个群里少则一百多人,多的能达到近1500人。在QQ群、微信群被集中举报后,一些虐猫者将阵地转移到了海外,试图躲避监管。
“爱猫”作为核心词汇,在群里频繁地出现。虐猫者们把群称为“爱猫天国”,自称“爱猫人士”、互为“猫友”;虐待动物时也把“爱”作为动词,代替“虐”字使用。他们已然形成一种默契,把自认为危险的字眼过滤掉,再冠以正大光明的措辞,以期正当化自己的行为。
制作虐猫视频的人,称自己为“猫医生”“猫博士”“猫瘾治疗师”。在《中国慈善家》掌握的群聊记录里,虐猫者将虐待行为称作“治疗”,并将动物的挣扎与嚎叫称作“遗传癫痫”。手掐、脚踹、捆绑,用上刀棍,甚至还出现电击、胶水、火与热兵器等,残忍的虐待手段层出不穷。
动物保护者或任何反对他们的人,则被他们冠以“猫孝子”的称呼。猫被统称为“贱猫”,在群内折磨它们的视频下,“好杀”“看起来很爽”的留言频频出现。
这些疯狂的虐猫者到底是什么来头?根据安宁的观察,他们当中一部分人因为自己或家人与流浪猫之间曾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便恨上了它们。加之“流浪猫是入侵物种,会威胁其它物种生存”的流言,让这些人极端地相信虐杀流浪猫是“为民除害”。“猫孝子自己养一半不想养然后扔了,还污名化为民除害的爱猫老英雄。”一位群成员这样说。
事实上,被虐待的猫并非都是流浪猫。不少虐猫者从闲鱼或领养平台上购买、领养小猫,把它们的照片作为“战利品”晒到群里,并对猫进行虐待甚至杀害。
群内围观的人当中,甚至有一部分是未成年人,他们很容易受到蛊惑,一些本未参与虐猫的人也开始有了模仿的意向。“我觉得得等我读高中了才好爱一下猫。”一位自称12岁的群成员表示想参与虐猫,另一位群友则回复:“初中爱猫,未来可期。”
支持虐猫群持续活跃着的最大动力,无非是一个“利”字。“虐猫视频50元3tb,网盘发货”,一条群公告写道。在推特、贴吧等社交平台上,也能够搜索到声称售卖虐猫视频的人,他们一般把QQ号等联系方式贴在图上,随广告发送。
安宁告诉记者,像这样几十块钱就能买到大批量视频的交易,售卖的都是“边缘视频”,包括在各个群里搜集到的虐猫视频片段,有些拍摄时间已经非常久远。这些贩子们大多只是想要从中捞得一些小钱的“小喽啰”。
“虐猫产业链中真正的‘顶端’,是那些频繁虐猫杀猫并产出大量视频的人。”安宁说,“这些人受利益的驱使,为了挣钱,就没有什么下限了。”
对于拍摄者来说,一个很重要的收入来源是为某些客户产出定制的虐杀动物视频。“有一些很变态的人,他们对于虐杀的动物品种、外貌有要求,比如就想看虐杀一只白色、蓝眼睛的猫,”安宁说,“这种出价就高了,一般是千元以上的价格,甚至更高。”
记者发现,在“普通”的虐猫群之外,还存在“核心群”。只有经常产出虐猫视频、活跃的用户,才能申请进入“核心群”。一般来说,核心群大约有一二十人。
根据安宁的观察,虽然不能确定网名“杰克辣条”的徐志辉在组织网络里是否称得上“核心”,但他多次实施过虐猫杀猫,确实是群内的活跃用户。
4月底,阜南县公安局发布警情通报、拘留徐志辉之后,关于“杰克辣条”的流言四起。近日,有网友在豆瓣发帖,称沿着徐志辉活动的IP地址,查找到他已从阜南逃窜至广东。
先前发起“征集10万个签名,支持阜南检方对徐志辉虐猫团伙以寻衅滋事罪提起公诉”的握爪App团队,也在关注徐志辉的下落。5月24日,握爪团队将打印的部分签名文件、装有完整电子版签名文件的U盘、向社会征集来的部分证据线索整理并邮寄给阜南县公安局,希望继续起诉徐志辉。握爪负责人吴炜峰告诉记者,他们了解到的情况是“该案件还在侦办中,比较复杂,目前已引起一些关注”。
《中国慈善家》于6月5日下午分别拨打阜南县公安局城北派出所与阜南公安政工室的电话,希望就“徐志辉已逃离阜南”的信息进行核实。但对方均表示不方便透露。
而在虐猫群内,出现了大量名叫“杰克辣条”的人——多数或许并非徐志辉本人。“杰克辣条”变为了一个人人可披上的“皮”,这一代号也收获了一大批追随者,被捧为虐猫群体的精神领袖。不少群组把名字改为“杰克辣条粉丝群”,以杰克辣条的名义发布虐猫视频。
不仅仅是虐猫,这些群内还充斥着大量的谣言和反社会信息,俨然变成一个混乱而疯狂的漩涡。
欲望、仇恨、暴力在群内疯狂地滋长。有不少人偏执地相信,猫在动物物种中已经成为了“特权阶级”,于是将现实生活中的失意通过虐待无法反抗的动物来发泄。另一些有厌女情结的人则把猫看作类女性的形象,将厌女的辱骂和暴力因子投射在猫的身上。一些因好奇而加入的人,在信息茧房内越陷越深,逐渐成为了阴影的一部分;一些人则陷入臆想,以虐猫博取关注度、效仿电影中的反派发布各种威胁信息。
他们在群里不断挑战法律的底线。5月30日,用户“鸭圣婆”在微博贴出虐猫群内“开盒”张馨予、赵露思、金星等明星的截图,披露虐猫者正在利用非法手段传播个人信息作为报复的事实。
《中国慈善家》获取的聊天记录内,还存在更多针对普通人的“开盒”行为:虐猫群参与者把一串电话号码发在群里,就有人接单,很快查找出一系列的个人信息。
群内甚至出现了针对反虐者的威胁、勒索信息,有的要求动保人士拍摄露脸照、隐私视频公开发布,不然就马上录视频杀死手里的猫。有的则要求对方向加密的虚拟货币交易账户汇款:“5分钟砍一条(猫)腿,砍完腿砍头。想让你们的猫野爹活着,就在24小时内汇款100usdt(泰达币,一种加密货币)到以下地址。”
在社交网络上频繁发声的“鸭圣婆”也遭遇了多次勒索。虐猫者“开盒”了“鸭圣婆”的信息,公开发在群内,先后要求她汇款1000元、2000元至韩红基金会,并要求捐款分别署名“杰克辣条”“鸭圣婆”。
“鸭圣婆”一开始并未理会虐猫者的勒索,但之后虐猫者发送了一条14分钟的杀猫视频,“活活踢死了一只小黄猫”。由于不忍心再看到虐杀,她最终选择汇款,换来了一条对方发布的“放生”小猫的视频。
“鸭圣婆”在6月5日的微博中表示,已经与韩红基金会取得联系,并将受威胁汇款的捐款人的名字从网站上隐藏。
安宁所在的动物保护组织,已经做了十几年的流浪动物收容、绝育、动物基地支持与反虐待工作。不仅是猫,狗、猴子、仓鼠、鸟、鼬等动物也都在他们的救助范围内。
安宁明显感觉到,在更多的虐待动物事件被曝光、谴责后,执法的力度也加大了。“今年报案的成功率比往年要高很多。”她表示。
但他们也遭到虐猫者的反扑。在近日虐猫群里越发猛烈的勒索信息出现之前,安宁所在组织就曾遭遇过辱骂和威胁。握爪团队的常用手机号也在近日遭到两次短信“爆破”,每次都有几十条验证码骚扰信息瞬间涌入收件箱。
虐猫群内信息被大量曝光后,虐猫者开始警惕,为了剔除卧底,入群的门槛也随之升高。在多个群最新发布的公告中,审核者要求新的入群申请者带“投名状”上门,包括需分别拍摄虐杀前、中、后三段分别不低于30秒的视频,且视频内需要与虐杀动作同步出现在纸上手写的申请者ID、暗号数字,不允许剪辑,需一镜到底。
“总之,投名状的核心目的是为了证明这只贱猫是你爱死的。”公告最后这样写道。
甚至也有虐猫者进入动物保护群进行“反卧底”。“因为出现这个情况,我们现在甚至把招募志愿者这个事也停了。”她说。
不过,反虐组织们仍在默默地推进自己的工作进程,试图瓦解虐杀动物者的伪装。
5月31日晚23点,志愿者在多个群内发现一个虐猫者晒出猫咪“小坦克”等三只小奶猫的照片,并进行虐杀。虐杀者声称,自己“再杀26只就(虐杀)百喵了”。志愿者注意到,此人发布的视频中,使用了一只看起来有些特别的剪刀:左半边把手是黄色,右半边把手是红色。这只颜色特殊的剪刀,已经在其他群多次出现过。在经过一系列对比后,动保组织确定,虐杀“小坦克”的人应当就是他们先前一直追踪的虐猫者汪某。
报案后,警方在6月1日凌晨1点即将汪某抓捕归案,并以寻衅滋事罪名确认其虐猫的违法行为,拘留十天。包括汪某在内,今年另有近十名的虐猫者因举报已被拘留、或在被查案与追踪的过程中。
但对于动物保护组织来说,目前主要面临的困难有三个方面:“一是现有的法律法规执行起来不够有力。二是很多人还不理解反虐工作的意义。有人觉得杀猫杀狗无所谓,并不清楚背后的产业链,以及它对未成年人的教唆、荼毒。三是,现在也存在一些组织,专门披上‘动保’的名头,故意扩大、抹黑宠物和养宠人的负面影响,让动保工作遭受舆论打击。”安宁说。
她特别提到,希望互联网平台能加强审核。“如果这些不和谐的声音能直接被平台阻断,没有了传播虐杀信息的渠道,这些人就很难再活动了。”
5月18日,针对“杰克辣条团伙腾讯会议直播虐猫”事件,腾讯会议也做出回应,表示“始终保持对违法违规行为严厉打击的态度,若发现相关会议号,欢迎及时举报,官方将第一时间核实处理”。
目前的虐猫群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共识:只要把群组转移到海外,就能够逃脱监管。另外,一些群成员自作聪明地认为自己能够“钻法律空子”:“我们如果只爱猫,是不是更加无敌一些?”
5月21日,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联合多所高校及北京嘉维律师事务所,举办了一场“虐待动物现象的法治应对”直播专题研讨会。会上,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钱叶芳教授提出了一个观点:虽然我国目前未出台保护一般动物的专门法,但是虐猫群内存在的违法行为“有法可依”,不仅是《治安管理处罚法》,构成犯罪的,也将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当下最迫切的是执法部门严格执行现有法律法规,司法机关公正司法。”她表示。
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姚志斗赞同这一说法,“比如虐猫群中的‘开盒’曝光个人信息,已经违法甚至涉嫌犯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网络安全法》《最高人民法院与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侵犯公民个人信息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等法律及《刑法》253条规定:‘违反国家有关规定,向他人出售或者提供公民个人信息,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也就是说,轻则承担民事侵权,重则可能被判处刑罚。”他告诉《中国慈善家》。
另外,他也表示,群内的虐猫、发布传播虐猫等血腥暴力视频、售卖虐待动物视频牟利、教唆未成年人虐待动物等行为均有刑事犯罪的嫌疑,可能涉嫌寻衅滋事罪、非法利用信息网络罪、故意毁坏他人财物罪。此外,在行政、民事方面,也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包括教唆未成年人虐待动物、传播血腥暴力视频,可能对未成年人甚至成年人都会造成难以弥补的心理创伤,已经损害了社会公共利益,属于公益诉讼的范畴,检察院可以提起公益诉讼要求承担民事赔偿责任。”他表示。
姚志斗特别强调,“外网”也并非法外之地。“外网的操作可能会给监管和侦查、取证带来难度,但并非不能查办、难以触达。”
不过,目前已有的判罚案例,大多将虐猫链条上的违法行为判为“寻衅滋事”这一颇有争议的口袋罪名,并多处以十天左右的行政拘留。这样的判罚,还不足以威慑虐猫团伙。在群聊中,他们编造一些被行拘者被释放的假消息,以鼓舞其他人蔑视法律、继续施虐。
社会也在呼吁一部动物保护专门法的出台。《动物保护法》草案在2009年曾被提进商讨议程,但14年过去,这一法案还由于种种原因未能落地。
争议主要涉及法条内的具体定义问题。“普通动物的种类和范围、价值、个人还是团体、流浪无主等并不好明确,《动物保护法》的立法需要涵盖全面,而又要考虑与现行法律的冲突与保护法益的重合等。”姚志斗说,“现有的法律法规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加上部分人可能认为虐待动物并非是一种严重危害社会的行为、不足以威胁社会秩序,就导致社会各界包活立法机构,对于整体的动物保护还没有达成专门立法的共识。”
海外有一些国家已经有先行的实践经验。新加坡已有专门的虐待动物罪、遗弃动物罪等罪名,同时对于其他伤害动物的行为也有罚款、监禁等处罚标准。另外,德国、英国等都出台了完善的《动物保护法》,其中英国更是规定有虐待动物前科者,将被禁止再饲养任何动物。
“其实,近两年各界都在呼吁《动物保护法》《反虐待动物法》的出台,以更明确对于虐待动物行为的处罚,”姚志斗告诉《中国慈善家》,一部专门法,将能够使得刑事责任、行政责任及民事责任的承担更清晰、更具体化。
“反虐以及推动立法的进程,需要不同的角色,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安宁说。她曾经也担心,让虐待动物行为更多曝光,可能反而让他们气焰更盛。“但是现在我感觉这是必要的,需要有声量高的人去曝光这些行为,呼吁全社会来共同解决问题。”
作者:龚怡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