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环球人物
他们被永远“囚禁”在了
彻骨寒冬。
作者:陈佳莉
“很少有客人来了。”章荣高泡着白茶,喃喃自语。白茶是当地特产,章荣高泡了一壶,招待《环球人物》记者。
茶几上摆着水果。叶丽凤提早把它们洗好,却迟迟不愿进屋。几番推却,偏着身子,在门边一个角落里坐下,轻轻嘟囔一句,“要是女儿在就好了”,没说完,眼泪就哗哗往下流。
6年了。已经整整6年。
2017年6月9日,27岁的福建女孩章莹颖,章荣高和叶丽凤的女儿,永远消失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UIUC)附近的一条街道上。当时,章莹颖在这里做访问学者不到两个月。监控镜头记录下她最后的身影——与黑色轿车司机交谈了几句,上车,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人间蒸发。司机,即凶手克里斯滕森被捕后,毫无悔意,不交代抛尸位置。这起诱骗、绑架和谋杀案,从起诉到定罪耗时两年多,在中美两国引发巨大关注,至今仍无从找寻章莹颖的尸骨。
如果不是今年年初章荣高开始直播,外界会以为6年的时间,应该可以抚平这个家庭的创痛,让他们的伤口结痂,重启正常生活。章家也是这样等待的,等待过了严冬,历经春夏,自然就暖起来了。
现实是,女儿被凶残地虐杀,却连一块骸骨、一寸皮肤、一根头发都找不到带不回安葬不了的绝望,将他们永远“囚禁”在了彻骨寒冬。
那个形同兽类的美国凶手,谋杀的不止是中国访问学者章莹颖,更是彻底谋杀了一个家庭的生机,谋杀了家人的往后余生。由于美国司法程序的种种问题,这场案件的次生灾害就像乌云一样,始终笼罩在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一栋灰白色的四层小楼上。那里,有章莹颖再也无法返回的家。
同远处鳞次栉比的住宅楼相比,这里更像是城中村。穿过暗红色的木门、灰暗的饭厅,《环球人物》记者走进客厅,走近被飞来横祸长久压迫的章莹颖父母。
“全网最差”主播
我们提出去看看章荣高的直播间。
章荣高的直播间气氛压抑。晚上9点,如果你从其他热闹红火的直播间突然刷到这里,心会一下子被“揪”住。
“这款是广西流油的海鸭蛋,很香,也很新鲜,很好吃,回购率也很高……”沉默。“有喜欢的,请到下方小黄车下单……”更长的沉默。
镜头前,年近60岁的章荣高,面如土灰,眼袋松弛臃肿,眼神空洞无光。1小时的直播,有2/3的时间,章荣高就将他这张枯槁的脸“塞”满屏幕,凝视镜头,也不说话。留言区时不时蹦出几句,“叔叔保重身体”“这状态让人心疼”……这些滚动的留言表明,看上去静止的画面,并非网卡住了。
“我大概是全网最差的(主播)。”中场休息,章荣高起身,点了根烟,出门。房间里只剩外甥帮忙整理订单、联系物流。
这间大约15平方米的屋子,是章荣高每月花费500多元租来的。他从2023年1月开始直播,起初场地设在家中。弄堂里打麻将的、叫卖的人来往不断,声音嘈杂,网友问“怎么这么吵”。于是,在离家1公里的建阳电子商务产业园,一个遍地都是直播格子间的地方,他租下这间屋子。
章荣高选择直播,外人觉得意外,但在他的生活环境里,这算是眼下老年谋生的最好方式了。
南平市建阳区是宋代八大名瓷之一“建盏”的原产地。这两年,直播带货风潮涌动,让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建盏“出圈”了。有人送了章荣高一箱建盏,让他考虑考虑。直播卖建盏?他可不敢碰,茶叶也一样,“价格不好把控”。直播,他觉得倒是可以试试。
设备尽量精简,选货就拣便宜实用的,厨房抹布、家用抽纸,海鸭蛋、麻油鸡爪,最贵的一款产品不超过几十块钱。上了年纪,又经历了女儿失踪、遇害、尸骨无存这一连串惨烈的冲击,章荣高觉得自己脑子不好使了。面对镜头,尽管面前的写字板上写满了提示词,他还是会张冠李戴。索性,他把要说的话写到纸上,贴在产品包装背面,就照着读。
第一次直播后,章荣高觉得自己表现太差,对不起网友,特地录了一段视频:“谢谢大家,我第一次直播,太紧张了,很抱歉。”看到留言里全是鼓励和体谅,他的坠落的信心又拉回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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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说,想看看章妈妈的状态。叶丽凤也被拉进了直播间。她不识字,话不多,坐在章荣高旁边,盯着手机镜头,眼神飘忽,局促不安。几次直播后,从儿媳妇口中,叶丽凤听说有人留言在骂他们,“说我们‘消费莹颖’,吃‘人血馒头’”。叶丽凤不再去了,心里痛。
恶言恶语在屏幕上“跳”出来时,章荣高也气坏了。有个网友从头骂到尾,他关了手机,切断直播。“我们现在也不怕人家去讲,拿刀投到我家来也没关系,但你不要侮辱到我女儿。”
章爸爸不知道这种人叫做网暴者。他只知道朴素的道理:“一箱纸巾,佣金只赚2元钱,补贴一下生活而已。如果不支持可以不买,为什么要骂人呢?”章荣高很无奈。直播,是为了生计,更是为了继续寻女。
全世界都知道章莹颖的遗体找不回来了,但父母绝不肯这样想。万一呢?万一莹颖还在哪个冷冰冰的角落等着爸妈呢?这一丝念想,成了他们全部的支柱。
“哪怕带回一根头发”
6年前,寻女期间,有关捐款用途的争议,一度让章家人陷入舆论漩涡。如今,在美国众筹平台GoFundMe上,依然可以查到2017年为寻找章莹颖众筹到的约16万美元。章荣高说,所有的捐款都由募集机构保管,用于承担章家人在美国的食宿花费,以及支付悬赏、线人等费用。剩余钱款由学校主持设立了“莹颖基金”,用于帮助有类似经历的学生和家长。他们没有拿到过一分钱。
赔偿更别提了。谈到凶手,章荣高青筋鼓胀:“连赔礼道歉都没有,还在那里笑。你们没在现场,可能没看到一些细节。”章莹颖案的华人代理律师王志东对《环球人物》记者解释,如果克里斯滕森有钱,告到他赔光家底也不为过,但现实是,“他唯一的财产,一辆车还欠着贷款”。
没有找到章莹颖一根骸骨,也没有拿到一分钱赔偿,章家人从美国只带回了无生趣的心,千疮百孔。
几年间,章家的生活没有大的起色。章荣高在单位开车,不出车的时候就兼门卫,月工资2150元。儿子在一家污水处理厂打工,儿媳妇工作不稳定,用章荣高的话说,“能养活孙子就不错了”。明年3月,章荣高满60岁后,就要退休了,但“社保还没交够年限,估计要到63岁才能拿到退休金。拿到了,可能最初每个月也只有800多块”。
直播带货对生活能有多大帮助?章荣高没有预期。直播的时间,他要等帮忙的亲戚朋友得空才行,他自己“完全弄不来”。有时播着播着,他心里难过,会播不下去,就断掉了。从年初开始直播至今,他断断续续播了大概30来天,有时一停就是一两个月。这种飘忽不定,在直播界是致命的。
生活清苦,他不计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再去一趟美国,看看女儿生活过的地方,继续找找女儿,“哪怕带回一根头发也好啊”。可眼下,生计都犯难,去美国成了越来越遥不可及的奢望。
心里的小骄傲
寻找女儿6年未果,忘掉女儿那是用尽余生也做不到。
曾有信教的人想帮章荣高早点走出来,让他尝试删掉手机里所有关于女儿的“痕迹”,包括照片、视频、聊天记录。可刚点了“确认”按钮,他就后悔了,“女儿就在脑子里,怎么可能删得掉”。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女儿的微信对话框永久置顶。
他这一双儿女,儿子章新阳淘气,小时候被他打过几次,女儿则要强得很,他从没打过骂过,“只要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了”。
章家的户籍在南平市的农村,为了让女儿上就近的童游小学,章荣高当时几乎用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交了3000元的赞助费。懂事的章莹颖从此再没让爸妈操心。从小学到初中,她不是班长就是学习委员。章荣高说,其他孩子周末排满了校外补习课,莹颖为了省钱,几乎没上过。“你看我们连表达清楚都难,更别说教孩子功课了,全都是靠她自己。”
章荣高很少去参加家长会。印象深刻的一次,上千的家长坐在礼堂里,有家长提出,英语老师换得太勤,对学生学习成绩影响很大。老师反问:“同样的英语老师,章莹颖为什么每次都能考第一?”
“心里的小骄傲一下子升腾了起来。”直到今天,章荣高都那么自豪。
因为成绩优异,章莹颖上过当地电视台的新闻,章荣高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回家也没说,我们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据说是播了一个星期。”
中考,章莹颖凭借在奥赛班取得的优异成绩,直接免试进入当地最好的高中建阳一中。高考,她考上了中山大学。研究生,她顺利进入北京大学。毕业后,她先在中国科学院客座学习一年,之后准备赴美读博。
看到弟弟章新阳中学没读完就要辍学,章莹颖很着急,跟叶丽凤说:“你不记得以前煮饭都没有油的日子了吗?让弟弟好好读书啊!”
女儿说的话,叶丽凤一直“很信”。“她学习好、有见识,跟我说的东西,我都会记住,会改掉。”
爸妈吵架,章莹颖跟他们说:“你们再吵架,我的成绩就跌下来了。”叶丽凤会当真,马上就不吵了。章荣高再“啰嗦”她时,她马上走开,避免直接冲突。
叶丽凤一度迷上买六合彩,章莹颖跟她说,六合彩不要再买了,麻将可以打一打,这样可以锻炼锻炼脑子。叶丽凤从此再没碰过六合彩。
有段时间,叶丽凤头晕脑袋疼,吃药也不见好,就请人来家里“算算”。恰好章莹颖回家看到了,把叶丽凤拉到一边:“记住,要信科学,那些人那么厉害,为什么还在给人算命挣钱?”叶丽凤像是被女儿点醒了,头疼的毛病竟然也神奇地好了。
有件事叶丽凤一直悔恨。章莹颖小时候,叶丽凤带她去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不要让孩子叫妈妈”。于是章莹颖从小就喊叶丽凤“阿姐”。好在章莹颖并不在意,放学回家,她刚走到弄堂口就旁若无人地喊:“阿姐,饭做好了吗?”叶丽凤悔断了肠,那么好的女儿,怎么就剥夺了她叫“妈妈”的权利?
“别着急,有我呢”
没出事之前,章家几乎就要触碰到那些希望,美好的、热切的希望。
叶丽凤能明显感觉到,女儿从“小棉袄”变成了“盔甲”,尤其读到研究生后,强大到想要保护整个家。有段时间,隔壁打麻将,中午也不停,很吵人。叶丽凤想息事宁人,章莹颖不管,冲下楼就去理论。她跟叶丽凤说:“能让的事情让,不能让的绝对不让。”
章莹颖拿到第一笔收入4000多元钱,马上给叶丽凤打电话:“阿姐,我拿到工资了!”叶丽凤说:“这些钱你攒一点,剩下的,想吃什么穿什么,就买一点。”结果,女儿花800元给叶丽凤买了一部手机,还给家里添置了微波炉和电暖气。
家里有十多年没有装修过,眼看一条弄堂里,邻居们都换了不锈钢门窗,气派得很,章荣高说:“我们年纪大了,工资也不高,就这样吧。”章莹颖就会笑着拍拍胸脯:“别着急,有我呢,慢慢来。”
章莹颖和男朋友侯霄霖恋爱8年,感情稳定,叶丽凤盼着能早点定下来,开玩笑说:“你要继续读书也可以,但是要早点生个孩子让我带带。”章莹颖回她:“你怎么一天到晚叫我生孩子,我要一口气把书读完,可选的工作机会就更多。”
2017年4月,章莹颖在去美国做交流访问前,先回了一趟家。那次,她许诺爸妈,七八月份就会回来一趟,带两家家长一起去北京见个面,把摆酒的日子定下来。叶丽凤高兴坏了,做梦都想看女儿穿婚纱的样子。在送女儿去高铁站的路上,叶丽凤还在跟章荣高计划着:“你周末继续去跑车,我也去打工,我们一起用力打工,挣了钱就跟莹颖一起去北京。”
章莹颖出事时,叶丽凤正在弄堂尾的一家祭祀店打工。每天早上7点,她去店里装订“烧纸”,做一上午可以挣50元左右。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让她在女儿赴美后错过了很多和女儿视频聊天的机会。
章莹颖失踪四五天了,章荣高不敢跟叶丽凤讲,连邻居都看到了新闻,跟她说:“怎么还在这里弄烧纸嘞?”叶丽凤没反应过来。直到她的妈妈、妹妹都来家里了,她慌了:“你们来干什么,出什么事情了?快讲啊!”没人敢回答。“是不是我的莹颖出事了?”叶丽凤冲回屋,拿手机给女儿打视频电话,没人接。她开始哭,抖着手再打,还是没人接,一直没人接,永远,没人接了。
确认女儿出事后,叶丽凤当场晕过去了。因为要输液,她推迟了去美国的时间,短短半个多月,瘦了十多斤。
母亲的微信
6年,2000多天,这个在外人看来应该足以抚平伤口的时间,让章家人仿佛失去了“公开痛苦”的理由。
“我一直控制自己,出门不能哭,带孙子不能哭,买菜做饭不能哭,只有一个人在家或睡觉的时候,才能哭一下,还不能大声哭,会被邻居听见。有几次忍不了了,我就跑去旁边的山上,大喊大叫。有时想滚下去算了,一了百了。”面对《环球人物》记者,叶丽凤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姐妹们都劝叶丽凤,这么多年了,孙子都4岁了,应该要好一点了。她也不想成为祥林嫂一样的人,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到了夜里,哭到睡不着,她就抱着被子去女儿的房间,躺下,能一觉到天亮。以前每次放假,叶丽凤就喜欢跟女儿一起睡。无数个晚上,女儿在阁楼读书到很晚,蹑手蹑脚下楼,掀开被角,钻进妈妈的被窝。如今,一沾那张床,叶丽凤就感觉女儿还睡在身边。
章荣高一直把失去女儿的责任怪到自己头上:如果当初他也跟叶丽凤一样坚决反对女儿出国,或许情况会不一样;如果他能挣更多钱,女儿就不需要出去找更便宜的公寓住,也不会被凶手盯上;如果在法庭上,他可以暂时性地失去理智,可能会狠狠掐住凶手的脖子,一命偿一命……
“人不是动物,就连动物受到这样的欺负,它的父母也要反抗,我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章荣高佝偻着背,窝在沙发里。旧沙发吞没了整个身躯。
到了单位,章荣高不敢提女儿的事,也不敢请假、不敢迟到,不然好像在为难领导,求特殊关照。周围老邻居搬走了好几户,新搬来的对他家的事一知半解,也找不到话头可以讲。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章荣高就在弄堂里来回踱步,抽烟,一根接一根。只有直播带货时,网友的惦记和鼓励,能让他感到一些安慰,“99%的人还是支持我们的”。
叶丽凤似乎也找到了情绪出口。每天章荣高去上班,孙子去幼儿园,大门一关,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屋里很暗,她也不开灯,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女儿的微信对话框,成了装载她所有思念和眼泪的地方。她把想说的、想分享的,一股脑扔到这里。
“女儿你到底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啊?”一条语音发过去,没有回应。打语音电话,没有人接。每到农历十一月初五,她给女儿发语音:“今天是你阴历生日,记得吃面条哦。”
女儿爱唱歌,学过吉他,在学校乐队还当过主唱。叶丽凤学了几句闽北民歌,给女儿发了过去:“已经三年多,你竟一句话也不留,一句话也不留,无缘无故抛弃了我。”虽然是一首情歌,却跟叶丽凤的心境一模一样。
女儿出事后,叶丽凤才学会查看微信朋友圈。她看到女儿之前发的一条状态,是在美国时的照片——巨大的零件搭成的机器,矗立在成片的玉米地里。章莹颖到美国主要是研究农作物的光合作用,UIUC是这个领域最好的学校,可叶丽凤完全不懂。她惊呆了,在对话框里发语音:“女儿,你到底在美国做什么?你跟我说去读书的啊,你根本没做过农活啊,不行,你还是回来吧。”没有人回应她。
叶丽凤有时候也会想,被坏人抓住的时候,女儿脑子里在想什么,“一定很后悔,听我阿姐的,不出国就好了”。
女儿死前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叶丽凤一直不敢问太清楚。“听我老公说,孩子被那个禽兽折磨得很厉害。我女儿是很勇敢的,你知道吧,她可能会拼了命保护自己。但她到底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没有人跟我说得很明白,我会自己猜,脑子动不动就会想到那里去。”
叶丽凤刷到一段视频,好多头像铺满屏幕,里面的章莹颖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把视频递给记者:“这是谁做的呢?他们都是在外遭遇不幸的孩子吧?我们家长如果有个群,就能一起聊天、一起大哭了。他们跟我们应该是一样的,痛苦没处说。”
叶丽凤抬起哭红的眼睛,看了看《环球人物》记者:“你好像我的莹颖啊,你的脸型也是长长的,你们年纪都差不多大吧?”
再培养一个“莹颖”
2019年底,儿子章新阳和儿媳生了一个男孩,似乎给这个家带来了一个新生的希望。
叶丽凤其实心里一直盼着是个孙女,这样她就可以把孩子当作是章莹颖,再养大一次。当然,男孩也有男孩的好。叶丽凤说,以后孩子出门,不用那么担心他的安危。
两岁左右时,孩子就会在家里爬上爬下,也会跑到阁楼上。阁楼以前是章莹颖读书的地方,如今关于章莹颖的所有记忆都被锁进了这间屋子。屋内的书桌上摆着一本相册,章莹颖高中毕业跟爸爸去厦门的旅游照,在学校乐队的演出照、毕业照,都存放在这里。桌子旁立着一个橙红色的行李箱,一把吉他,都是章荣高从美国带回来的。
桌子对面的书架上,摆放着一张照片。不似普通的黑框遗照,这是一个白边相框,照片上的章莹颖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黑边眼镜,一头秀发,坐在书桌前,绽放的笑容似乎可以融化人世间所有伤痛。
孙子指着照片问:“这是谁?”“是姑姑。”“姑姑去哪了?”“在美国读书呢。”“奶奶你怎么又哭了?”叶丽凤转头用手抹掉眼泪:“眼睛有点痛。”
叶丽凤平时很少来这间屋子。每次看到相框摆出来,她就会给收回柜子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章荣高又把相框拿了出来。章荣高晚上睡不着时,会到这里坐一坐,扭开台灯,摸摸已经有些脱皮的木质桌面,好像看到以前无数个晚上,女儿坐在这里熬夜苦读。她拿到的那些闪闪发光的成绩背后,不知经历过怎样的孤独和坚强。“她命太苦了,一直学习很拼,一点都还没有享受。”章荣高心疼女儿。
今年母亲节,叶丽凤给她的妈妈打电话。叶丽凤的弟弟几年前病逝了,才四十多岁,老两口七十多岁老来丧子。电话那头,妈妈跟叶丽凤抱怨:“咱们母女怎么都是这种命啊……”叶丽凤的妈妈有点迷信,一直说,“莹颖有在的”。叶丽凤不当真,但爱听。她反问:“读博士的话5年也该回来了,现在都6年了,怎么还没回?”“要10年咯。”妈妈淡淡地说。
章新阳虽然住在家里,但很少和爸妈交流。他也会有意避开记者。章荣高觉得儿子是在生他的气,“他书没有读好,那几年我都在外面跑长途,很少关心他。”章莹颖出事之后,章荣高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找女儿上,更忽视了儿子。
叶丽凤年轻时,章荣高经常外出工作一两个月都不回家,她一手带大两个孩子。后来,她还给亲戚朋友带过孩子,对方也会付一些钱。有人跟叶丽凤感叹:“你怎么一辈子都在带孩子啊。”叶丽凤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章莹颖是她带出来的最好的一个。偶尔,她也会自我怀疑,当初教女儿善良、勇敢,是不是教错了,“她没有防备心了,还会跟人硬碰硬”。
好在——真的,好在孙子活泼,充满生机,从幼儿园回来,叫嚷着在家里跑来跑去。家里的光线和色调顿时变暖了,就像一束阳光投进了枯井里。孩子太皮的时候,偶尔几次,叶丽凤内心压抑的情绪会失控,会凶他。大部分时间,她控制得很好,虽然很少会笑,但给了孩子足够的温暖和爱心。
叶丽凤说,要好好培养他:“等到他上二三年级,我就会跟他讲姑姑的事,让他像姑姑一样好好读书,做一个善良、勇敢的人。我要告诉他:能让的事情让,不能让的绝对不让。”
(本文有删节,全文将刊载于6月15日出版的2023年第12期《环球人物》杂志)
总监制: 吕 鸿
监 制: 张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