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环球人物
察觉不对时,
他已失去自由。
作者:冯群星 王秦怡
好消息,被骗至缅甸的中国科学院博士张川(化名),即将回国!
此前,张川友人发布的求助信息受到舆论关注。据友人说,张川“被骗至缅甸一年,每日被强迫工作18小时,同时被严密监控”。
今天(25日)中午,环球人物从营救志愿者处了解到,张川已离开缅甸到达泰国,这两天就将乘机回国,警方及张川家属都会去接机。
高学历的博士,为何也会落入诈骗圈套?
环球人物记者采访了知情者和有相似遭遇的逃脱者。他们的讲述,揭开了诈骗园区的黑暗内幕。
被困妙瓦底
参与解救的志愿者阿龙(化名)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此次解救行动是在中国警方、中国驻缅甸大使馆、中国驻泰国大使馆等多方力量的积极推动下进行的,他也参与其中,前后大约花了一周的时间。细节他不便多谈,只能说“异常艰难”,不过,张川目前身体状况还不错。
·阿龙与张川家属的沟通信息。
张川是怎么被困在缅甸的?
据媒体报道,张川2018年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后曾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员。同学、同事对他的普遍印象是:老实、聪明,就是不太爱说话。
张川的女友杨女士告诉媒体,张川家境普通,母亲瘫痪卧床。
因为债务问题,张川跟中介联系了数月,反复了解、核实后,决定去新加坡做“翻译工作”——中介说,底薪1.5万元,做得好,每月可拿到四五万元。
2022年8月,张川踏上旅程,却被辗转带到了泰国的湄索。这里与缅甸以河为界、隔河相望,河对岸就是臭名昭著的“诈骗大本营”妙瓦底。等张川反应过来,已经失去自由。
张川的这些经历,简直与阿水(化名)的遭遇如出一辙。
阿水是湖北人,今年40岁。他开过中餐馆,做过生意,也去泰国、新加坡闯荡过,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骗。
但这一次,他栽在了自己的心存侥幸上。
2022年9月,阿水在老挝办理签证,认识了同是中国人的 “高总”。 “高总”说想在妙瓦底开中餐店,邀请阿水过去做培训。
想到妙瓦底特别乱,阿水有点担心。但 “高总”承诺阿水:从中国到妙瓦底,一定是通过正规签证;来妙瓦底3个月,不管是否培训,都支付给阿水5万块钱,交通费和住宿费另行支付。
阿水决定去闯一闯,他是真的需要钱:家里的中餐馆倒闭了,女儿生了病,每月的医药费至少要3000多元。
2023年3月,阿水按照“高总”的安排,从曼谷到了湄索。车子一路疾驰,越走越偏僻,最终停在了一条四五十米宽的河边。
河上早已停好一条船,船身简单,没有座位,过河就是缅甸。
“这不成偷渡了吗?”阿水给“高总”打电话,对方安抚他:想回去,现在就可以,但你已经走到这儿了,为什么不去亲眼看一看?
只犹豫了一下,阿水就上船了:“那时就回家,有点丢人,让别人笑话。”
头几天,“高总”带着他四处闲逛,说是要认真地考察店面。从阿水所住的大楼往北走两三公里,就是臭名昭著的UK园区,往南是“不相上下”的环亚园区和KK园区,但那些似乎都不关他的事。
“我当时一心想着,我就是来做餐饮培训的,其他都和我无关。”阿水回忆。
·媒体曝光的KK园区实拍图。
亲历“杀猪盘”
阿水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是到妙瓦底大约10天后。“高总”开始频繁提起,想创办一家公司,带客户投资虚拟货币。
电脑和宽带被拉到楼里,“公司”很快建立起来,又有几个新人来到大楼里,有中国人,也有缅甸的华人。
每个人都收到一份学习资料,系统学习“杀猪盘”的话术,包括怎么聊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塑造自己的人设,怎样和对方聊感情,让她心甘情愿地投资,等等。
那时,阿水还没听过“杀猪盘”这个词,只以为这些人了解什么内幕,能获得高额投资回报。结果,“主管”仔仔直接说,没有什么“内幕”,公司就是要骗这些人的钱。
阿水慌了:这是犯罪行为!
“高总”问他:这不比开餐厅赚得多么?一月就能赚到一年的钱,你愿意做的话,我提高你的分成。
他才弄清楚这一套流程:先在微博、小红书、抖音等软件上筛选可能入套的“优质”女性。
有一定经济能力、和老公感情不好,或者喜欢在社交平台上炫富、诉苦的女性,是最容易被盯上的“猪仔”。
接下来就是聊感情了。诈骗人员运用恋爱技巧获得女方的信任和依赖,之后便诱导她进行投资。
·警方曝光的诈骗账号朋友圈。
“他们有很多话术,洗脑客户卸载掉国家反诈APP。比如说我们投资平台做的是国外的虚拟货币交易,卸载了国家反诈APP后才能成功避税。”阿水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为了防止女方发现受骗后报警,导致“投资”平台被警方一窝端,“公司”甚至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可以实现“一个客户使用一个网站”。
自由出入是不可能了,一楼有拿着枪的人日夜看守。每天上午11点,所有“推手”到办公区,开始一天的任务。
每个人都发了全新的工作机,严禁带入私人手机。墙边有一块黑板,按排名写着每个人的开单额,至于黑板上的名字,都是代号。
看着窗外陌生的天空,阿水感到害怕。他假装在努力学习资料,但学习“成果”并不好。
“你知道在大公司,做不好怎么办么?都是用电棍,或者关你几天。”“高总”笑着向阿水说。
幸运的人
阿水没受到体罚,是因为公司人手不足,还是要先把他笼络住。不过他后来了解到,即使是大公司,也都是先来“软的”,再上“硬的”,毕竟公司的目的还是让人诈骗拉单。
他央求“高总”,自己年龄大了,真的做不来这一行。“高总”又回答:“可以,但你必须先邀请几个年轻人过来。”
眼看着阿水没有拉新人的意思,“高总”终于摊了牌,让阿水交8万元人民币的“赔偿费”,后来又谈到4.2万。
害怕失去利用价值后被卖到其他园区,阿水抓紧时间联系妻子,5月11日交了款。当天下午,“公司”拿走了阿水的私人手机,还说“这件事要重新处理”。
阿水直觉不太好:赔了钱,“公司”也不一定放自己回去,还可能被卖了!他决定当晚就逃跑。
园区是新建的,只有一栋楼,楼北面有持枪的门卫,西面有一架室外楼梯。
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是阿水平时做饭的厨房。从楼梯往东走几十米,绕过一个大化粪池,就是隔开湄索和妙瓦底的湄公河。
阿水在楼道里坐到凌晨两点多,等其他人都睡了,才下到一楼,猫在楼梯旁,又待了30分钟,试探有没有人发现他跑了——这时被发现,他还可以找借口,说厨房里有电器没关好。
“结果没人发现,我就顺着化粪池快步走,不敢跑啊,害怕惊动门卫。我连鞋都没穿,就穿了一件短裤。”阿水回忆,这几十米路,他走得心惊胆战。
走到河边,南北方各有一个兵站,阿水不敢逗留,弯着腰走入水中。水底的石头很滑,一不留神,他就被水冲倒了,腰狠狠地撞到岸边的石头上。
阿水来不及感受痛——万一人被水冲到兵站附近,前边的努力就白费了。他拼命地游向对岸,抓着野藤攀上近乎90度的堤岸。
“河对岸还有零零散散的园区,我担心遇到缅甸人,又把我卖过去,就顺着乱草堆和泥巴路跑S形。跑了一个多小时,看到一个保安亭,感觉没那么危险了,我就用手势和他们比划。”
反复沟通后,那名泰国人明白了阿水的处境,要把他带到湄索移民局去。
摩托在小路上飞驰,骑过一个岔路口向西而去,阿水心惊胆战,让他停下来。对方看出阿水的担心,把工作牌掏给阿水看。说到这儿,阿水仍然感到后怕。
这之后,阿水就被带到了湄索移民局,后移交曼谷移民局。因为没有护照,阿水在曼谷移民局待到6月15日,被中国大使馆确认身份,回到中国。
与那些被困者甚至失联者相比,阿水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只要一步走错就前功尽弃”。
·阿水逃跑期间留下的累累伤痕。
赎金背后
其他能回国的人,大多要交付赎金。
阿龙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想说服诈骗公司放人,通常要找到当地有影响力的人做担保。
公司和园区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一个园区内可能林立着数十家诈骗公司,只有获得受困者的精确定位,才能找到合适的“中间人”出面。
偷渡费、住宿费、水电费,甚至是电脑使用费、地板磨损费、工作保密费、空气呼吸费、老板精神损失费……诈骗公司会将买人、用人的成本都算到家属头上。
从找到说得上话的“中间人”到交付赎金,再到送被困者回国,营救过程往往多人参与、环环相扣,经不起一点闪失。“每一步都需要一个特别诚信、靠得住的人。”
阿龙强调,如果没有靠得住的“中间人”,绝不能轻易交钱给诈骗公司——诈骗公司发现家属有求必应,势必会扣住被困者当做筹码,源源不断地要钱。
一些被困者本就家境贫困,家属砸锅卖铁才勉强凑齐赎金,这让阿龙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一人被骗,全家返贫。”
阿龙还注意到,前往缅甸的人有年轻化趋势,甚至出现了很多“05后”。他们的家庭大多不富裕,父母忙于生计,很少过问孩子的生活。
青少年们在社会上无所事事,受到煽动后很容易拉帮结派地偷渡出境。“我想呼吁一下,家长们还是要多关心孩子的精神世界。”
最忙时,阿龙要同时对接五六个被困者——手机到了半夜仍响个不停,每一条信息都可能牵涉到数十万元和一条人命。
两年多来,阿龙已协助警方救出上百人。热映电影《孤注一掷》的片尾致谢名单里,就有他的名字。
他想提醒所有人:面对诱惑,一定要保持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