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当年，吉林梨树农民发明了村长“海选”；今年初，四川步云尝试了乡长直选。这次，广东大鹏镇的“两票制” 选镇长，是否是深圳人在经济特区开辟的又一块民主试验田？

　　正文：

　　“李伟文，45票！全票当选镇长。”大会执行主席的话音刚落，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李伟文是深圳市龙岗区大鹏镇现任镇长。他作为全国第一位由选民直接推荐的镇长人选（第一票），1999年 4月29日上午，在大鹏镇第十一届人民代表大会选举新一届镇政府时，由镇人民代表选举（第二票）而成为“两票制”镇长 。

　　离镇长直选一箭之遥？

　　人们祝贺李伟文当选，但更关注这一改革的本身。按照本届镇人民代表大会制定的选举办法，到28日代表联合 提名截止时间，没有代表联名提出镇长人选。这样李伟文就作为唯一的主席团提名的镇长候选人，进行等额选举。李伟文当天 的当选已经在人们意料之中。但人们对他如何获得选民的推荐，以及这种推荐方式对今后中国乡镇换届选举带来何种影响更感 兴趣。

　　按照地方组织法，在换届选举中，镇长人选先由党委组织部门进行考察，确定人选后以镇党委的名义推荐给新一 届镇人大主席团。再变成主席团的提名，交由代表选举。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党委提名，代表选举”。大鹏镇的改革就是将原 来党委组织部门考察镇长人选变成由选民直接推荐，将党委组织部门的小圈子考察变成全面的民意测评，将人选推荐权交给选 民。

　　为什么中国社会存在跑官买官的腐败？就是干部选拔机制问题。小圈子内定，是干部腐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广东 省一个县级市的公安局局长，上任1年零10天，贪污受贿400多万元，平均每天1万多元。检察官问他为何要贪污受贿这 么多钱，他答：为了买更大的官。广东省人大常委会一位官员说，党管干部的原则应该坚持，但必须注重民意。但是，为什么 在这方面的改革进展很慢呢？这主要是涉及权力的再分配问题。笔者和龙岗区委组织部长邱秋华有过交流。我问：作为组织部 长，为何“舍得”削弱自己的权力，你是如何看待这一改革的？

　　邱秋华说，镇长人选由选民推荐，确实是削弱了党委和组织部长的权力，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搞呢，一句话，就是 为了推进政治体制改革。

　　前来观摩大鹏镇“两票制”选举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研究员史维民说：“这一改革，离镇长直选只有 半步之遥。”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了当搞直选呢？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官员解释：我国的政体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选举镇级 政府，是镇人民代表权利的重要体现，如果实行直选，选民就等于行使了人大代表的职权，这样一来，镇级人民代表大会的存 在就显得可有可无。现在由选民直接推荐镇长人选，由镇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这样的改革既打破了以往在干部任用方面的 小圈子，又没有“夺去”人民代表的权利，既扩大了民主，又完全合法。这是这次选举引人注目的主要原因。

　　在大鹏镇之前，去年底，四川省遂宁市步云乡进行了乡长直选，产生了较大反响，但有人质疑其与现行法律相悖 。史维民研究员说，从“合法”角度讲，如果镇长实施直选，需要修改宪法、地方组织法、选举法等5部法律。

　　试验田选在深圳

　　深圳市曾有过在镇级政府推行直选的政治体制改革设想。1997年11月，深圳市委、市政府给广东省委、省 政府写报告。报告说，根据党的十五大报告提出的“扩大基层民主，保证人民群众直接行使民主权利，依法管理自己的事情， 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是社会主义民主最广泛实践”的精神，请求省委批准他们在1999年春的镇级政府换届选举时进行直 选试点。在报告里，深圳市委提出，在全面的直选之前，先于1998年在省级小城镇改革试点镇也就是宝安区的西乡镇，龙 岗区的布吉镇进行直选试点，取得经验后，到1999年镇政府换届时，在宝安、龙岗两区所有镇进行直选。

　　此时，党的十五大闭幕不久。透过这个报告，可以看出当时的深圳市委十分希望特区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也能 像经济改革一样，先行一步。中共深圳市委认为深圳市进行镇级政府直选的时机已经成熟。有利条件包括：率先建立了社会主 义市场经济框架，经济建设取得巨大成就，人口素质较高，自主意识，竞争意识以及民主法制意识都比较高，全市211个村 委会已连续三届进行直选等等。深圳市委、市政府恳请中央，批准深圳进行这项试验。

　　1998年2月，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向全国人大常委会送上《关于广东省深圳市在镇级政府换届选举中进行直选 试点的请示》。建议全国人大批准深圳市在1998年镇级政府换届中先选择两个镇作为直选试点，待取得经验后再逐步推开 。

　　1998年8月，全国人大常委会给广东省人大常委会作出批复。批复说：一、你省深圳市拟在镇级政府换届选 举中进行直选的想法是好的，其积极意义是应当肯定的。但这一作法与现行宪法和地方组织法的有关规定不相符合。因此，深 圳市的镇级政府换届选举工作还是应在现行宪法和地方组织法的规定范围内进行。二、在现行宪法和法律规定的范围内，为了 贯彻党的十五大提出的“继续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和“扩大基层民主，保证人民群众直接行使民主权利”，可以采取多种方式 事先征求选民意见酝酿候选人。

　　权威人士告诉笔者，全国人大常委会的这一批复得到了中央最高领导的同意。随后，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将这一批 示精神传达给了深圳市有关方面。

　　先在党内进行尝试

　　几乎同时，中共深圳市龙岗区委在干部制度改革方面进行了一些有益尝试，并准备在1999年村级党支部换届 选举中，扩大改革，在全区的10个乡镇中各选择一个村作为试点，对村党支部书记实行“两票制”推荐选举。1998年9 月，区委将这一改革设想向前来检查工作的深圳市委组织部负责人作了汇报，得到肯定。1998年11月，这一试点率先在 南澳镇大兴村进行。“两票制”的先进性在于：改变过去由上级党委定好候选人让党员投票的作法，村党支部书记的初步人选 ，必须接受普通群众的信任投票，也就是民意票。“两票制”的第一票，主要看初步人选在群众中（不管是否党员）的公认程 度如何，为党委确定正式候选人提供依据。“两票制”的第二票，是正式选举时党员的投票，是党内的选举票。结果，10个 试点村中有2个原支部书记没有通过民意票而不能成为侯选人，自然也就落选了。试点取得圆满成功，一片叫好声。有了这个 经验，今年1月，区委才决定选择大鹏镇作镇长选举试点。

　　大鹏镇位于大鹏湾和大亚湾之间的大鹏半岛，毗邻大亚湾核电站。这里是革命老区，民风淳朴，环境优美。以前 大鹏的发展落后于深圳其它地区，近几年有了较快发展。这个人口不足7000人的小镇，外来打工者却有3万多，大鹏镇政 府在群众中有较高威望，这是选择大鹏镇作为试点的一个原因。

　　1999年1月中旬起，全镇选民以无记名形式推荐镇长人选。初步人选的基本条件是：大专以上文化程度，年 龄50岁以下，考虑到镇长应是镇党委副书记，因此要求一般应是中共党员。

　　对选民来说，直接推荐镇长是一件激动人心的新鲜事，一时成了全镇的焦点话题。到了推荐人选日期，外出人员 及时赶回了，90岁老太太都提出了自己心目中的镇长人选，这可是多年不见的热闹。大鹏镇总人口6901人，18岁以上 5300人，在家的5048人，发出推荐票5048张，收回5039张，投票率99.8％。全镇有76人获得提名，其 中获得10人以上提名的有29人，最高票李伟文（现任镇长）3323票，得票率65.9％，次高票为郭雁通（现任副镇 长〕335票，得票率7.4％，只获得一张推荐票的有27人。1月25日，龙岗区委和大鹏镇委对被推荐人进行资格审查 。确定获得100票以上的5位初步候选人于1月27日在大鹏影剧院发表竞选演说。由镇机关干部职工以及农户代表测评投 票。为什么不是全体选民？据说一个原因是影剧院坐不下这么多人。

　　不够激烈的竞选演说

　　参加竞选演说的5位初步候选人，有3位是现任的正副镇长，一位是镇纪委书记，另一位是镇财政所所长。应该 说，从决定初步候选人到竞选演说，时间是匆忙的。镇财政所所长李世文说，为了准备演说稿，他写到演说当天的凌晨一点多 。不管怎么说，这种形式是新鲜的，有1000个座位的大鹏影剧院座无虚席，过道还站满了人，还有不少在窗外观看。

　　现任镇长李伟文抓住他的政绩大做文章。说他上任三年来，全镇工农业总产值以每年50％的速度增长，199 8年全镇财政总收入达到9300多万元，比上年翻了一番，农民收入逐年提高，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修了四通八达的公路网 ，招商引资成绩显著。同时还强调自己是“生长在大鹏，工作在大鹏”的土生土长的大鹏人。

　　他许诺说，如果当选，将把“群众拥护不拥护，答应不答应，高兴不高兴”作为镇政府工作的出发点。他鼓动说 ，大鹏的明天会更好，这是全镇人民的共同理想，而实现这个共同理想的带头人就是我：李伟文！

　　其余的初步候选人相继登台，演说基本都是围绕本人竞选条件、施政纲领、治镇方案、打算为群众办什么实事， 如何廉洁自律等展开。总体上说，竞选演说谈不上精彩，由于没有现场回答选民问题，竞争也不够激烈。

　　参加测评的1068人投票。李伟文继续高居榜首，得票813张，得票率为76.1％。现任副镇长熊小平、 郭雁通分别得票98张和93张。其余两位候选人分别得票37张和21张。至此，局面明朗，“第一票”完成使命。经区委 同意，镇党委将李伟文确定为新一届镇政府镇长候选人，推荐给新一届镇人大主席团。

　　可惜没有时间去拉票

　　得票是如此悬殊，我问李伟文：你认为你的优势都有哪些？李伟文说，我是现任镇长，这几年镇的经济发展势头 好，当然有我的政绩。我长期在大鹏工作，为人如何，廉洁自律做得怎样，群众看得清清楚楚。这和你是本地人有无关系呢？ 李伟文承认：当然有关系。我问：你的优势是如此明显，一些副职和你竞争，有人认为是当你的陪衬，你怎么看？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李伟文说，他们虽然是副职，尽管事实证明竞争不过我，但通过竞选演说，提高知名度 ，为当选新一届镇政府的副镇长打下基础。

　　李伟文的竞争对手之一，是现任副镇长熊小平，1992年从财政部财政研究所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是此次镇长 初步候选人中学历最高的。也是唯一的外地干部。他在区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调到大鹏镇任副镇长。熊小平说，群众把自己 这个副职推上镇长候选人的位置，就促使你树立一种全局的观念来考虑镇里的问题，这是一个极好的锻炼。如果想“转正”， 就必须有民意基础，就必须在选民中树立形象。

　　“你是现任副镇长，和镇长竞争，有无担心如果竞争不过，影响今后互相的合作？”

　　“说实话，开始有这个顾虑。”熊小平说，但是李伟文镇长鼓励我们说，“大胆参与，公平竞争，你不出面竞争 ，别人也会出面”。

　　按照一般的说法，外地干部在这样类似的直选中往往不利。王母村干部王进财听了竞选演说后告诉笔者，有选民 反映，熊小平讲的那个普通话，讲了什么，不少选民听不懂。至于硕士是什么，一般老百姓更是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参与 竞争，熊小平是怎么想的呢？

　　“开始心里很矛盾。”熊小平说，既希望选民能推荐自己，但是推了自己，又担心选不上。他说，在副镇长的位 置上干了3年，如果老百姓不推选自己，或者说推荐了却没有几张票，这样就形成了很大的压力，在今后的工作中就很被动。 外地干部确实处于不利的竞争地位。但是，想到自己是全国第一个由选民直接推荐参与竞争镇长人选，即使选不上，如果今后 的镇长都实行直选了，那就为自己参加了这次选举而自豪。

　　但是，“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括，就是从确定入选到竞选演说的时间太短，没有时间到选民中去介绍自己的施政 思想或者说是拉票。竞选演说中也没有答问，影响了选民对各位候选人的充分了解。”熊小平淡淡地说。

　　众专家提出质疑

　　对于“两票制”选镇长，参加观摩的各路专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香港城市大学教授郑宇硕说，现在看，多是官员候选人，如果是一般选民，该如何争取提名？香港大学一位研究 员说，一个好的选举制度，是应该能够让选民选出自己身边的但是人们平时注意不到的优秀人才。中国社科院史维民研究员则 关心，获得提名的76人中，不少只得一票，这里面有无自我推荐的？史维民说，现在镇党委根据选民的推荐提出镇长候选人 给人大主席团，但是，按照地方组织法，10个镇人大代表联名，还可以提出一个镇长候选人，如果代表提出的候选人最后当 选，推翻了民意，这该如何评价？这种事是存在的--如党代会预选满票的，正式选举却落选了。广东省人大常委会的官员说 ，这几年，广东一些地方的换届选举，党委推荐的候选人落选，代表推荐的当选的例子很多。同样地，选民推荐的得票最多的 镇长人选，如果党委不予采纳又将如何？这就是郑宇硕提及的选民那一票的约束力问题。

　　再早些时候的4月9日，广东省人大常委会选举委员会官员专程到大鹏镇，主持召开“两票制”改革座谈会。笔 者随行。会上，不少人提及大鹏镇此次“两票制”改革顺利，人口少是一个因素。如果人口多的镇，选民连镇政府多数官员或 者说镇里的精英们的面都没有见过，也就无从推荐，即使是大鹏这样的袖珍小镇，也有人不知镇长姓甚名谁的。更多的人谈到 选民对本地干部与外地干部的认同问题。一般说来，农村选民多数倾向支持本地干部，李伟文坦率地说，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 干部，多数选民认识我了解我，如果调我到别的镇，也不一定能选上。另外，如何防止政府现任领导为了取悦选民而搞短期行 为，如何防止像部分地区村委会直选中出现的诸如姓氏、宗族方面的影响，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还有基层干部谈到，如 果今后普遍实行“两票制”推荐镇长人选，干部交流可能遇到更大困难，据说大鹏镇这次之所以不在副镇长中搞“两票制”， 一个原因就是“交流”来的一位副镇长，到大鹏工作的时间才几个月，不少选民对他一无所知，如果搞“两票制”，落选无疑 。因此，龙岗区的干部说，镇政府官员3年就要过一次“民选”，政府序列的官员压力很大，今后可能更多的干部愿意到党委 序列工作。

　　“两票制”冲击波在后面

　　4月29日选举结束，当场签发任命书。随后笔者采访李伟文。我问：你说过既要对上负责也要对下负责，但是 ，如果上级的指示与群众的愿望发生矛盾，你会站在哪一边呢？他略一思考，说，党的方针政策和群众的利益是一致的。不会 有矛盾。

　　之前，笔者问中共龙岗区委书记刘志庚，李伟文是选民直接推荐的，是否担心他今后光听选民的，不听区委的？ 刘志庚先生说，不用担心。在党内，他还是镇委副书记嘛。笔者又问大鹏镇委书记纪志龙：现在李镇长有着很好的民意基础， 你担心今后和他的合作会不协调吗？他说不担心。如果李伟文为了“对得起”选民的选票，屁股坐到群众的板凳上，又将如何 呢？比如在计划生育方面，上级要求紧点，群众则希望松点，你有无担心他出于民意的原因，在这方面抓不紧呢？纪说，也不 用担心。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镇长所执行的是镇人大会议通过的发展计划包括人口计划，不可能乱开空头支票乱点头。

　　当初参与镇长候选人竞选的副镇长熊小平，在本次换届选举中再次当选副镇长。他动情地告诉笔者，外地干部由 于语言等方面原因，确实不利选举。但是，老百姓很朴实，只要你真心实意为他们办事，他就认可你。这就教育了我，今后对 群众不能“脸难看，事难办”。我问：现在由选民直接推选镇长人选，对今后镇政府成员的工作作风以及领导方法会带来什么 样的影响呢？熊认真地说，哦，这个影响将是很深远的。首先要严格自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还要树立群众第一的观点， 一切从群众利益出发，全心全意为群众服务。同时要密切联系群众，这是群众的需要，也是自己的需要。如果你不经常下乡， 群众不认得你，今后你的选票从何而来？

　　“两票制”选出了一个镇长，却触动了整个干部制度。中共深圳市委组织部官员告诉笔者，市委已经决定，从今 年6月起，深圳所有的村党支部书记换届选举，全面实行“两票制”。广东省人大常委会选举联络人事任免工委的官员期望， 在今年的镇政府换届选举中，全省各县（区）都能推出一个镇作为试点。“两票制”的冲击波，正一波接一波展开。

　　　文／广东 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