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乔叶的本名叫李巧艳。以前,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太乡村气”。年轻时,她也不愿让作品显示出鲜明的乡土气息。
生命仿佛是个圈。50岁这年,她完成了一部以村庄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宝水》。
今年8月,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乔叶凭借《宝水》摘得奖项,成为国内第一位获得茅奖的70后女作家。
近日,颁奖典礼在浙江乌镇举行。评委们一致认为:“《宝水》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将时代与个人结合,是一部优秀的乡土小说。”
如今,乔叶坦然评价自己是一个“精神农民”——有块地就会认真耕种。早在2018年,她便入驻,“在这块地上,尽最大努力去耕种。”
乔叶说,她喜欢网络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既疏离又亲近的氛围,也享受跟陌生人通过文字互动,而形形色色的普通人给她带去了无数关于文学与创作的启发。
故乡是生长的文学
刚获悉得奖消息的那刻,乔叶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真的得奖了吗?之后几月,她一直忙着应对各种采访和活动邀约,包括一些关于乡村振兴的大会,“太跨界,还是拒绝了。”
得茅盾文学奖本不在乔叶的人生设想中。回想前半生,乔叶花了很多力气远离“土气浓郁”的家乡——她生于乡村,考学成为老师,再到县城工作,后又去了郑州,现在居住于北京。人到中年,她发现一个真相:故乡才有文学。用她的话说,“文学是精神的故乡,故乡是生长的文学。”
对作家而言,写作欲望始终源于真正的触动。2014年,她去河南信阳郝堂村参加活动。信阳,是河南省最南部的城市,山清水秀,盛产茶叶,与河南其他地方很不同。
活动上,她听当地官员介绍乡村建设思路,对方说要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而不是“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城市”。这完全超出了她原本的想象——当地村民有不少在老家安居乐业,一家子齐齐整整,边务农边做生意,整个村庄也焕发着生命力。
于是,她脑海里滋生了写《宝水》的念头。最开始,她只是看素材,但陷于资料中。困顿数日后,她下定决心,回到现场。
前后七八年,乔叶都在“跑村”和“泡村”。“跑村”是指在不同村子里走访;“泡村”则是长期深扎几个村庄,最终以它们作为深度观察的样本,把她看到的东西融进小说中的宝水村。
对乔叶来说,深扎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乡村社会人情世故的内部肌理,比如:大家是如何吵架的、又如何相亲相爱……宝水村仿佛一个“神经末梢般的小小村落”,链接着无数人心里的城乡结合部。
但写作仅有调研远远不够。有一段时间,焦虑持续裹挟着她。确切来说,乔叶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过去的回忆跟情感在郝堂村打不通,“进不去,有一层东西堵着,人情世故这条线贯穿不下来。”
困惑、纠结了一段时日,2017年,她回了趟老家乡村,扑面而来的气息和细节让她有了久违的熟悉,“那一口气突然就通了。”感情一通,结构就顺了。原本《宝水》的章节设计是按一年十二个月来写,人物和故事情节某种程度上被切碎。最终,她转向一年四季的结构,写作也更松弛有度了。
“没有不值得过的生活”
2022年,乔叶完成了《宝水》,全书讲述了身患失眠症的记者地青萍,因替朋友管理民宿,来到太行山深处的宝水村,进而展开一系列探索的故事。
乔叶说,书中有二三十个人物都是她本人的分身,包括男性角色老原、乡建专家孟胡子、善于做荆编的大曹、村医徐世厚、风水先生赵先儿,以及经常来村里的杨镇长等,都各有特点。
但她最喜欢的还是里面的女人们:德高望重的九奶、聪慧泼辣又心怀伤痛的村支书、活泼的秀梅、沉静的雪梅、妩媚的香梅,还有失去母亲还要照顾弟弟的小曹灿和暑假来村里支教的大学生周宁。当然,最接近她本人的还是女主 “地青萍”。作为旁观者,“地青萍”贯通着村庄内外,也贯通着村庄的历史和现在。
书中一个特别打动读者的人物是奶奶——爷爷用牺牲换来的五花肉,奶奶从来没动过一筷子。这个细节正是来自乔叶奶奶的经历。小时候,家门上悬挂的木牌写着“光荣烈属”,乔叶只觉得光荣,却不知现实的残酷。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认为,《宝水》的出色之处在于它没有从概念出发,一味在题材重大上下功夫,“作品对人物的心理纠结和波动,对乡村旧传统与新生活的纠缠扭结,都有深切体察。”
事实上,这不是乔叶第一次书写乡村。这些年,她的写作一直都没离开过乡土,而且越来越浓。
1998年,她的首部短篇小说《一个下午的延伸》发表在《十月》杂志。3年后,她去了河南省文学院,成为专业作家,开始正式琢磨小说创作。
2010年是关键的一年。乔叶的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得鲁迅文学奖。她真正意识到,乡村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情感”。两年后,《拆楼记》出版,正是以乔叶老家的拆迁事件为背景,此后的《藏珠记》也与家乡有着密切关系。今年8月,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乔叶凭借乡土小说《宝水》摘得荣誉。
乔叶觉得,回到乡土写作,也是她本人生命的必要回归,“故乡是离开才能拥有之地,需要走到适当远的距离,才能更加整体地观照它、认识它。”《宝水》不仅让她回到人生最初的起点,同时也令她发现自身还有成长的可能。
刚到河南省文学院时,她一眼望去,佼佼者众多,其中就有茅奖获得者——第九届的李佩甫老师和第十届的李洱老师。乔叶内心有过焦灼,甚至惭愧于“好多文学经典自己连读都没读过”。
如今回首,每一段难熬的日子都是珍贵且有益的,正如一位前辈曾经跟她说的:“没有不值得过的生活”。
在“公园”与陌生人相遇
和年轻时回避“乡村”的标签不同,乔叶现在评价自己的个性很像“精神农民”,有块地就会认真耕种。早在2018年,她就注册了头条账号@作家乔叶,“在这块地上,尽最大努力去耕种。”
起初收到入驻邀约,她曾礼貌性地拒绝了。经不起对方一再“撺掇”,她便答应下来,但心里仍打鼓。有时,她跟90后工作人员聊天也觉得磕绊,不明白“撩”“套路”“洪荒之力”之类的老词有什么新用。
日常,乔叶会按着心意,以微头条的形式发布关于生活的观察和体悟。网友们也很喜欢,有人夸她:“本以为是闲话家常,原来还有这么深刻的哲理!”
比如,她发过一条关于郑州初雪的感慨:“今天下午的郑州,飘了一会儿大大的雪花。看到雪花,就想起一些以雪花命名的事物——雪花膏,有一种化妆品的名字就是这么叫的吧,很有年代感的。这个名字一出口,仿佛就闻到了那种香味儿。还有一种冷饮,叫雪花酪。还有一种甜点,叫雪花饼。对了,还有一种衣料,叫雪花呢……还有雪花啥呢?”
阅读量很快过了十万,网友讨论热火朝天:雪花酥、雪花粉、雪花肥牛、雪花啤酒,各种与雪有关的名词都蹦了出来……还有一位网友提到雪花酒,“典故来自当时热播的古装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还有一次,乔叶参与了话题征文“我爱家乡戏”活动,分享自己收藏的油印戏本。她为微头条配了六张图:一张是她拍摄的路边小剧团演出场景,一张是戏剧杂志《中原腔调》最新一期的封面,还有四张是她珍藏的油墨戏本封面。评论很快过百,甚至有粉丝问她可不可以转卖……
逐渐地,乔叶认识到,头条号这块小小的“地”,其实更像一个开放式公园,“无门无墙,无障无碍,任凭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想说就说。唯有她,宛若站在公园中心的小广场上任人观瞧。”
她也由衷地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网络世界里既疏离又亲近的人际氛围吸引着她,“头条上的陌生人与其他平台的略有不同,这里似乎更有烟火气。”乔叶补充道。
但内心深处,她把自己的粉丝们看成是陌生人——因为陌生,她收获的赞赏都更为真实;也因为陌生,遭遇的评判也格外尖锐。
“烟火气的双面性就此显现出来,既能暖得冒大汗,也能呛得肝肺疼,让我恐惧又好奇”,她享受跟陌生人互动,也正是这些真实的普通人也带给她无数启发。
几年前,乔叶将她观察到的趣事写成了短篇小说《头条故事》,发表在《北京文学》杂志上。
“博主为什么爱喊‘家人们’?其实是要快速地建立虚拟的血缘关系。”这是乔叶最近发现的“乡土社会”的新元素。在她看来,乡土中国从未消失,它只是以碎片化的方式镶嵌在城市生活中。
对乔叶来说,头条这座“公园”就是另一个无形的“宝水村”,人来人往,尽显百态。她只需要走进它,做一位沉浸体验的观察者。
(来源:News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