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帜降下了,行李打包了,美军基地关闭了。12月18日,最后一批500名美军从伊拉克撤出,进入科威特境内。饱受战争创伤的伊拉克民众如释重负,他们兴高采烈地走上街头,欢迎美军离去。
9年伊战,漫长的驻守、交火、牺牲,持续的战争投入、伊拉克人的仇恨、报复,在这一刻画上句号。
一个旧的伊拉克毁灭了,然而,一个新的世界并未建立起来。巴格达隆隆的炮声告诉人们,欢庆为时过早,期待中的那个“自由、民主”的新世界,远未来到。
伊拉克正在经历一个多事之冬。
12月18日,最后一批驻伊美军离开伊拉克,团聚,是他们送给家人最好的圣诞礼物。
美军欢天喜地地回家“过年”,伊拉克人的好日子却并未开始。
撤军的第2天,伊拉克司法部门就对副总统哈希米发出了逮捕令。总理马利基对此表示支持。从而令什叶派和逊尼派领导之间的争端浮出水面。
哈希米和马利基内斗之际,巴格达23日发生了15起连环爆炸袭击案,造成200多人死伤。
在美军“挥一挥衣袖”,政府内部教派斗争和巴格达连环爆炸几幅况味交织的图景下,伊拉克人开始梳理这场9年的战役留给自己的记忆。美军毁灭了记忆中旧的伊拉克,然而,一个新的,“民主、自由”的伊拉克,却并没有建立起来。是逃离,还是回来重建,不同的伊拉克人有着自己的选择。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
根据联合国一项数据的调查,每3个年轻人当中就有1人想离开祖国,不过很多接受采访的伊拉克人却说,这一数字太过保守。
亲历者:穆罕默德·贾布里 教派冲突使人失去希望
穆罕默德·贾布里是一名25岁的建筑设计师,是伊拉克的中上层阶级。贾布里受过良好的教育,也过着比一般人相对舒适的生活,但是却依然迫切希望能够离开伊拉克,到其他国家去谋生。
两年前,完成他在约旦大学的学业后,贾布里返回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并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他的公司赢得了巴格达最大酒店拉士德酒店的重建合同招标,“钱景”可期。这一度让贾布里十分满意。他经常开着崭新的运动轿车和新婚妻子兜风,还计划到外国度蜜月。
但最近他考虑得最多的事,是彻底离开伊拉克。在他看来,伊拉克脆弱的政治媾和,在美军走后面临崩溃的危险。“我认为很快就会有内战了,”他坦率地讲,“我想走,想回到约旦。”
和贾布里一样,21岁的马西尔·拉希德也有类似的想法。从南部城市巴士拉来到巴格达求学后,他发现,最近几年伊拉克年轻人的担心出现了变化,从最初害怕美军扩大战争,发展到质疑伊拉克政府内部出现新的争端。马利基和哈希米的政治内斗,就是鲜明的例子。
总理马利基属于什叶派,而副总统哈希米是逊尼派在伊拉克政府的最高领导人,逮捕令发出后,哈希米已经“逃到了”北部的库尔德自治区。两人互相谴责,大打口水战。
哈希米将马利基比作萨达姆,他表示,“萨达姆的许多行为如今正不幸地由马利基来执行。”哈希米说,虽然伊拉克是一个什叶派、逊尼派和库尔德人组成的联合政府,但马利基的什叶派几乎控制了政府内所有的重要部门,而且得到了伊朗和美国双方的支持。
马利基则表态称,如果因为哈希米一案,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的话,他或许会考虑解散联合政府。哈希米更是针锋相对地说,“伊拉克需要新总理”,否则国内有可能再次爆发教派冲突。
政治不稳定,正在酝酿新的风险。“我们厌倦战争,希望前进和重建,但是政府不给我们机会。”贾布里失望地表示说,这是他和不少年轻人考虑离开祖国的重要原因。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对未知的恐惧是最可怕的事情。”贾布里如此表示。
亲历者:卢布纳·纳吉 经济低迷年轻人就业难
巴格达坎迪医院的年轻女医生卢布纳·纳吉经历过伊拉克教派冲突最严重的时期,她说,2006和2007年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岁月。
当时纳吉在巴格达大学学医,学校里的许多教授都莫名其妙地被人杀死,只因他们和凶手属于不同的宗教派系。
“我这么说可能会有点超现实的感觉——每天上学,然后安全地回家竟然成了一个挑战,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可能连学业都完成不了。”
毕业后,纳吉幸运地找到了工作。在当下的伊拉克,政府是最大的雇主,它吸收了40%的劳动力,纳吉就属于为政府工作的“幸运儿”。联合国发展计划署驻巴格达办事处的彼得·巴切勒称,很多伊拉克年轻人很清楚战争、暴力和经济制裁的含义,在这种背景下,就业机会很少或者根本没有。所以不少年轻人愿意给政府效力,因为这至少是一个安全的所在。
伊拉克政府曾多次表示,将大力发展私营部门扩大就业。在美军撤出伊拉克前后,总理马利基还曾要求相关部门官员,除了保证国家安全之外,还要推进国有企业私有化的力度,以期盘活经济发展,但这个要求,就像是“画饼充饥”。
彼得·巴切勒认为,年轻人的就业问题,在美军撤离后成了伊拉克政府的一个“定时炸弹”。在他看来,留在伊拉克的年轻人们要么选择加入武装组织,要么进入政府机关,只有两条路。
而对那些想离开伊拉克的年轻人来说,政府的行政效能低下和管理失策,实在让他们不能忍受。
不少抱怨都集中在了公共服务上,比如因为电力短缺,伊拉克人一天只有几个小时使用电力;数百万人缺乏干净的饮用水;30万人从没进过学校学习;普通医院设施简陋。
纳吉说,“政府无能,不关注我们的利益。我们每天都在和药品短缺做斗争。”
美军长达9年的驻留,也没能改变伊拉克的经济状况,反而令经济走到了更困难的时期。25%的伊拉克人生活在每天2美元的贫困线以下。19岁的巴格达地摊摊主阿里·哈桑说,美军撤走后的局势可能会比以前安全,“但是我却不能在安全的环境里养家糊口。”
漂泊的难民难回家
数十万的伊拉克人为躲避战火离开了他们祖辈生活的城市,在国内各处,甚至国外流浪,美军撤走后,乡愁令他们渴望回到故乡。
亲历者:阿赫迈德·哈桑 有家难回,杀子仇恨难消解
阿赫迈德·哈桑凝视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眼眶渐渐湿润。照片上他的三个儿子微笑着看着他。
大儿子穆塔纳是一名医生,二儿子塔马尔是一名专业排球运动员。他们都被人开枪击中头部毙命。三儿子拉斯是一名警察,在自己的警车里被路边炸弹炸得血肉模糊。
3个儿子接连殒命,哈桑指控家乡迪亚拉省的武装分子将儿子们杀害,并占领了他的家园。此后,哈桑和妻子乌姆两个人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迪亚拉省紧挨着首都巴格达,这里各派势力胶着,据说,“基地”组织就曾把这里当成据点。
照片挂在哈桑的货车上,十分引人注目。除了照片之外,货车还挂着标语,呼吁人们帮助他返回被占的家园。
身为什叶派穆斯林的哈桑,是伊拉克多数人口的一份子。
哈桑离开家乡之后,就逃到巴格达北部的一个难民营里。里面没有帐篷,人们挤在数十个集装箱里遮风避雨。难民营里有一条条尘土飞扬的小路,走在其间,偶尔能闻到饭菜与污水混合的气味。穿越不同集装箱的电线纠结在一起,给难民们提供有限的电力供应。
糟糕的环境,让哈桑想家的思绪时常在心头。
“回去几乎不可能。没有机会……‘基地’组织依然在那里,我不能回去,他们会杀了我。”哈桑说。
在很多什叶派的伊拉克人看来,“基地”组织就是逊尼派极端主义势力的代名词。
哈桑的妻子乌姆则表示,家乡迪亚拉省有太多“敌人”。“如果我回去见到他们,我会将他们撕成碎片。我会亲手将他们烧死。”
3个儿子在6个月内接连暴死,让乌姆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我们对老家那里的任何人都不会怜悯的。”乌姆忿忿地说。
亲历者:贾巴尔 美军一走了之,政府只会喊口号
哈桑还算是个幸运儿,因为这里的难民营有固定的居所,这是这里750人的唯一安慰。
像哈桑一样担心暴力事件频发而逃离家园的人不在少数。一位名叫什亚的难民说,这里的很多人都不希望看到冲突,但是都被冲突所累。如今局势好转,都想搬回家,但很少有人能够回去。
国际红十字会声称,约有50万人在各个难民营里居住和生活。难民们几乎没有多余的财产,也缺乏必要的公共服务。有一些人获得了政府提供的资金——约1800美元,去重新选择新家生活,但是更多的人则没有得到救助。
2006年就逃到同一个难民营的居民苏克里·贾巴尔说,美军撤出后,他们应该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需要一个地方生活,取代难民营。”
他抱怨,“这些集装箱一到夏天就热得不能住人了,而冬天里面比冰窟还冷。”
贾巴尔有点愤怒地说,他们屡次想回到家乡,政府也给了承诺,帮助他们建造被毁的房屋,但却一直没见实际行动。“美军一走了之,而政府只会喊口号”。
很多穆斯林都将教派冲突归结于美国人的占领。“现在好了,”43岁的姆什拉·易卜拉欣说,“美国人撤离,我们之间不会有问题了。”
“因为我们都是兄弟,都是穆斯林。”巴格达市民阿布·阿拉也如是表示。
一些伊拉克官员也对此表示乐观。巴格达市政府的雇员阿比迪·哈桑就说,“伊拉克人都愿意作为一个整体生活,我们都是亚当的孩子。”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未来表示乐观。贾巴尔就是其中之一。“彼此之间还有信任鸿沟,很多人不能回去,因为担心被报复。”
■ 分析
撤军后,伊拉克成新的“角斗场”
巴格达爆炸的响声让伊拉克人意识到,美军的撤离,并不意味着一个更加安全的世界,相反,伊拉克面临着自2003年萨达姆倒台以来最危险的时刻。一方面,权力斗争正在分裂总理马利基领导下的联盟政府,逮捕哈希米令伊拉克陷入政治混乱;另一方面,利用美军撤离的安全真空,爆炸浪潮自巴格达始,在伊拉克全境“狂欢”。政治与安全的双重打击,考验着一个“自治”的伊拉克。
政治
教派冲突是否卷土重来
埃及开罗大学的中东问题学者穆罕默德·沙利姆认为,伊拉克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什叶派和逊尼派的矛盾,还有库尔德人问题。这使得局势更加复杂。
“伊拉克存在爆发教派冲突的诱因,不过像数年前那样大规模内战的情况,基本上不会出现。毕竟伊拉克人都想赶快让生活改善。”沙利姆表示。
如今伊拉克18个省份当中有一半左右要么宣布半自治,要么就在考虑未来独立的可能性。此外,还有5个省份已经要求自治。中央和地方的分权将考验伊拉克人的智慧。
实际上,伊拉克早就开始尝试平衡各方关系。在6年前派系暴力情况最糟糕期间,伊拉克领导人与美国一起创建了一个政治解决方案。中东问题学者朱兆一博士提到,伊拉克有一个总统委员会,由总统和两名副总统组成,这三人分别代表什叶派、逊尼派和库尔德人,实际上是三人共同行使总统职权,满足各自所代表的利益。
但现在,随着马利基对副总统哈希米下逮捕令,这一解决方案可能面临破产。
安全
恐怖势力是否趁虚而入
对于伊拉克的安全局势,沙利姆认为,美军撤离后,伊拉克的安全形势会有好转。
“需要明确一点的是,‘基地’组织等恐怖组织的袭击对象,基本上是西方人。此前伊拉克人遭到袭击多是因为恐怖分子认为他们成了西方的走狗。而美军撤离伊拉克之后,伊拉克交给本国人管理,这实际上让恐怖组织失去了袭击的理由。”
不过,朱兆一博士称,无论从伊拉克的地缘政治地位,或者从恐怖袭击的历史来看,伊拉克完全摆脱恐怖主义不太可能。
伊拉克处于中东的核心地带,一直是“基地”组织比较活跃的地区,而且伊拉克分支也是“基地”组织的重要力量。这些都决定了恐怖主义还要在伊拉克发展势力,扩大影响,甚至不排除混入伊拉克政府和军队内部进行破坏,或者对西方在伊拉克的利益代表处——诸如使馆、公司等发动袭击的可能性。
展望
伊朗美国,谁主沉浮
沙利姆表示,简而言之,美军撤离,肯定会让伊朗势力在伊拉克变得更加强大。主要有几个原因:
一是伊朗和伊拉克都是什叶派穆斯林为主的国家,两国高层和民众的往来密切,民众之间的认同感也比较强。
二是伊朗在伊拉克的利益一直有扩大化的趋势。
三是伊朗的政策与美国的政策相矛盾,必然产生博弈。加大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是伊朗的一贯政策,通过在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巴林等国的什叶派,实现这一目标。而美国的中东计划除了适度推进民主之外,就是抵制伊朗的影响。伊拉克无疑是两国较量的新战场。
本版采写/本报记者 张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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