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周德宇:拜登政府的执政现状,都写在这本两年前的书里了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周德宇]
对于关注美国时政的我来说,有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好像困在一个梦里,每隔一段时间,美国人就会把曾经水过的东西拿出来再水一遍。
比如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看到美国政客们又掏出个某某法案,说要与中国竞争;美国情报部门又拿出个某某报告,揭露中俄威胁美国内政、破坏世界和平的阴谋;美国军队又爆出个某某丑闻,发现他们“误杀”了平民;美国警察又滥用武力害死了某某少数族裔;美国文艺工作者又制造出了一部美国人从某某邪恶势力手中拯救世界的流行作品;美国社会内部又因为某某话题(族裔、信仰、堕胎、毒品、移民、性取向、全球变暖……还有如今的口罩和疫苗)引发了抗议和冲突……
之前还有不少人幻想只要把特朗普赶下台,一切都能拨乱反正,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但现实证明,这种轮回梦境与谁当美国总统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至少特朗普执政的时候,节目效果是拉满的,不像拜登这种传统政客在台上的时候,我只能感到审美疲劳。
拜登前脚参加中美视频会面,后脚在国会强推中国竞争法案,讨论抵制北京冬奥会……这些固定节目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最近当我看到美国新闻,想要写点什么的时候,总会露出下面的表情:
要不……还是算了?
机缘巧合之下,我最近读到一本2019年出版的书,书名叫《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关于“假新闻”的人民历史——从美国革命战争到反恐战争》(American Exceptionalism and American Innocence: A People’s History of Fake News—From the Revolutionary War to the War on Terror,暂无中译本),作者是美国青年学者和独立记者罗伯特·希尔维特(Robert Sirvent)和丹尼·海防(Danny Haiphong)。
虽然该书是两年前特朗普执政时期出版的,但对于两年后拜登政权的现状,却有着非常强的预测能力,就好像美国政客们都在配合作者的预言整活一样。
所以在这里,我想花点时间介绍一下《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这本书。
它虽然是一本以历史为主题的书,但本质更像是一篇写给美国大众的政治檄文,意在批判美帝国主义,揭露“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因此,相比于历史本身,它更关注历史是如何被舆论塑造,又是如何被大众所记忆的。
而更重要的是,两位作者都是美国当前的共产主义者和冷战时期美国激进运动的继承者。因此,书中避开了主流白人建制派的视角,继承了冷战时期美国共产主义运动的传统,更侧重于从“人民”的立场来看问题,强调少数族裔和共产主义者们受到的压迫和进行的反抗。
虽然我们知道共产主义的立场在美国是极少数派,而且这么“激进”的书能顺利出版完全就是因为他们毫无影响力,但是该书对我们中国人仍然有着很多启示:因为《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所提到的很多美国的系统性矛盾,可以帮助我们很好地预测和解释当下的美国。
为什么有人恨美国?一定是因为嫉妒
这本书一上来就开了个地图炮:
“假新闻早在唐纳德·特朗普之前就存在了……能被美利坚帝国各大频道传播的新闻,只有美国例外论和美国无辜论的新闻。而本书将要证明,它们都是假新闻。”
也就是说,作者并不满足于批判时任总统特朗普以及他对主流媒体的态度,作者要批判的,是整个美利坚帝国主义,以及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工具——“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
什么是美国例外论?希尔维特和海防认为,“美国例外论”是一种“意识形态工具”,用于支持这样一种美国叙事:
“人类历史应当被理解为一种通往高级阶段文明的线性进步。西方文明代表着历史发展的顶点,而美国又体现着西方文明最为优秀最为先进的发展阶段。也就是说,美国是至今人类历史最优秀最先进的化身。”
对于这种“美国例外论”,我们其实并不陌生。从建国初期认为美国领土扩张是上帝旨意的“天定命运论”,到冷战结束后认为西方资本主义民主制度代表历史发展最终阶段的“历史终结论”,都是它的体现。
所以,特朗普当年提出的“美国第一”和“让美国再次伟大”这种口号,虽然听起来太过简单粗暴,但也是遵循了美国例外论的传统。如今拜登政权反复强调美国要跟中国搞“竞争”,中国不能赢过美国,只不过是把特朗普的话降点调子罢了。
不过,批判这种美国例外论的作品也很多,《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一个创新之处在于,希尔维特和海防认为,在“美国例外论”的另一面,与之相辅相成的,是“美国无辜论”。
为什么“美国例外论”需要“美国无辜论”?因为美国总会像这世界上的其它国家一样,在过去、现在或将来犯下有违道德的罪行。而为了解释“完美”的美国为何犯下这种罪行,就需要“美国无辜论”。
美国无辜论认为,美国犯下罪行不是结构性的问题,只不过是对常规的“偏离”,或者是单纯的“不幸”和“失误”。美国无辜论的作用就是,“给美国种族灭绝和帝国主义行径加上纯洁和善良的意图,而与此同时,将最为肮脏和邪恶的动机甩给其它国家的暴力行为。”
所以我们看到,9·11事件后,当美国人疑惑“为什么他们恨我们”,时任总统小布什绝口不提美国在中东地区的暴行,也避而不谈美国曾经出于反苏目的对圣战者的资助,而只给了这样一个答案:“他们憎恨在我们这里看到的一切……他们憎恨我们的自由。”
简而言之,美国是无辜的,一切对美国的攻击都只是因为美国太过例外太过美好,引发了坏人的嫉妒,这跟被美国侵略的国家和杀害的人民毫无关系。
哪有什么美国侵略,不过是好人对抗坏人的正当防卫罢了。
因此,当美军在今年撤出阿富汗的时候,拜登也没有拆小布什的台,没有说这场反恐战争是错的。而是一边强调当初入侵阿富汗是“为了确保阿富汗不能再被用于发动对我们祖国的袭击”,一边说如今阿富汗的威胁已经解除,该把精力转移到与中俄的竞争上:“而中国与俄罗斯在这场竞争中最希望的,就是美国在阿富汗的泥沼里再陷进去十年”。
你看,新的坏人已经安排上了。
讽刺的是,在演讲的最后,拜登拿8月29号美军在喀布尔的一场无人机空袭作为例子,夸耀美国如今有能力只靠空袭就打击恐怖分子,不再需要地面部队。而这场空袭,事后证明被炸死的全都是阿富汗无辜平民,甚至包括七名儿童。
这个时候,美国无辜论又要上场了。
前几天,五角大楼发布了一份针对这场空袭的调查报告,声称这起空袭并不是由于“过失犯罪”,也不建议采取任何惩罚。
简单来说,就是一场意外罢了,别再计较了。在过去的二十年中,这样的“意外”已经数不过来了,你还要怎么样?真能一个个追究吗?
毕竟,说到底,这些枉死的平民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美国人关心。就连中国都有不少人无视美军及其盟友军阀所犯下的战争罪行,哀叹美军的撤退是阿富汗的黑暗与倒退,那美国人就更不用说了。
美国人只会记得他们给阿富汗个别城市的少数人带来了所谓的“民主自由文明先进”,而不记得遍布阿富汗其他区域的混乱与死亡。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当“美国例外论”和“美国无辜论”有机结合在一起时,美国的统治阶级就拥有了一件强大的意识形态工具。他们可以一边压迫美国和世界人民,一边让美国人民甚至部分世界人民心甘情愿地接受美国的压迫。而美国所成就的霸权与施行的暴行,既为“美国例外论”和“美国无辜论”提供了土壤和养分,也提供了发挥的舞台和契机。
美国政客和媒体对历史与现实选择性地叙述和记忆,让美国人民相信,美国永远是“例外的”“无辜的”,美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崇高的目的,而所犯下的恶行不是被遗忘,就是被视为“无心的失误”。而美国在冷战的最终胜利,更是给它戴上了无可置疑的道义光环,洗白了美国所犯下的一切罪行。
为什么美国人识字,却是文盲?
《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的基本内容其实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前一部分回顾历史,回顾美国侵略扩张和种族主义史,揭露美国从来不是人道和民主的楷模,从而打破笼罩在美国历史上的道德光环,以及人人皆可成功的“美国梦”。
后一部分则讨论现实,探讨“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如何服务于当前美国的帝国主义体系,而这一体系又该如何被打破。
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看,书里回顾的历史其实没啥新鲜东西,因为所列举的美国历史罪行,不管是对原住民的屠杀,还是在朝鲜犯下的战争罪行,对我们来说很多都属于常识。
但这几章的真正价值其实正在于此:为什么这些简单的历史常识在美国普通民众中无人知晓,以至于需要作者专门花大篇幅反复宣传?
而且,希尔维特和海防在书中甚至都没有深挖什么独家史料,都是美国民众很容易就能获得的公开文件和美国历史学家的著述。但即便如此,大多数美国民众仍然对这些历史的存在一无所知。
比如文中多次引用了芝加哥大学历史学教授布鲁斯·卡明斯(Bruce Cumings)的著作,用来阐述美军对朝鲜的侵略行径没有道德基础,指出美国在朝鲜战场上如何破坏村庄、屠杀平民。但是卡明斯并不是什么学术新人,而是美国研究朝鲜的权威学者之一。
讽刺的是,卡明斯早在1988年就出版了《不为人知的战争》来讲述朝鲜战争,揭露美国人如何遗忘了这场战争以及美国在战争中犯下的罪行。但直到今天,卡明斯仍然在担忧美国人对朝鲜和朝鲜战争一无所知。
为什么会这样?《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给出的解释是,美国主流媒体和政府的舆论宣传太过成功,因此冷战时期的美国民众无从了解真相,而冷战之后的美国民众也无从了解历史:
“美国例外论和美国无辜论让美国对朝鲜的侵略成为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战争’。这些意识形态起着两部分作用。一部分是在美国侵略朝鲜这三年间消除美国的帝国主义行动和野心。另一部分是美国当权者通过叙事来非人化朝鲜人民……”
比如,《纽约时报》的著名编辑、普利策奖获得者汉森·鲍德温(Hanson Baldwin)当时是这么在文章里形容朝鲜军队的:
“我们在朝鲜面对的是一支野蛮人的军队,只不过这些野蛮人受过训练,残酷无情,而且擅长战斗,就像成吉思汗的部落……他们从纳粹的闪电战手册里学到了一页,并使用着一切恐怖与恐惧的武器……”
而当这位编辑接受采访的时候,他更直白地说:“朝鲜人就是蝗虫,就像纳粹,就像害虫,会尖叫着冲过来。”
当然,这位编辑也注意到了美国的炸弹杀害了无数朝鲜妇女儿童,并且好心地提醒美军:“我们不能只带来破坏,而是要说服那些简单、原始、野蛮的人,让他们相信,我们——而不是共产主义者,才是他们的朋友……”
我没听说过如果要做别人的朋友,先要把他们视为野蛮人甚至蝗虫,但也许美国人就是这么例外呢?
而鲍德温在那个年代并不是特例。美国传教士说朝鲜人因为近亲结婚所以“心智发育迟缓”,美国杂志《远东经济评论》说朝鲜人充满着“暴虐与野蛮”,《007》系列的作者伊恩·弗莱明也在作品里面描绘朝鲜人是“最为残忍无情的民族”。
可想而知,正是这些充斥着种族主义和黄祸论的人,掌握着美国和西方世界的舆论,也影响着人们对于一系列事件的看法与记忆。
而更重要的是,同样的抹黑朝鲜的舆论也延续到了今天。卡明斯就曾在采访中抱怨,媒体报道朝鲜永远是同样的人权和独裁的陈词滥调:“今天奥巴马或者别的什么人往朝鲜派一架可携带核弹的轰炸机,第二天CNN就会附和写一篇《来自朝鲜的威胁》,就好像不是美国威胁朝鲜而是反过来一样……”
美国历史学家理查德·金(C。 Richard King)在谈到原住民问题时有一段名言:
“大多数美国人没有接受过足够的关于原住民的历史教育,或者真正接触原住民……美国教育系统的这一问题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美国人无法批判性地分析所处系统中的政客与媒体的言语和行动……从各方面来讲,尽管大多数美国人会识字,但他们仍然是文盲。”
很显然,这段话不光适用于原住民的历史,也适用于美国建国以来各个时期的对外侵略和对内压迫的历史。
美国教育系统长久存在的问题无需赘言,而在这样孱弱的教育系统中,历史教育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历史课由体育老师教”在美国不是个段子,而是个常见的现象。
如果历史教育缺席了,那么美国人要么接受不到教育,要么就只能从流行文化中获得知识。
可是美国文艺工作者们的历史又是谁教的呢?他们就比一般美国人懂得多吗?
是的,美国电影经常出现美国坏人,但是最后谁打败了美国坏人?另一群美国好人。是的,美国电影也经常会提两句过去的黑历史,但是然后呢?当然是原谅美国啦。
就连美国人最熟悉的二战,如今在影视和游戏中都经常发明历史,甚至把苏联当成纳粹来描绘了,那别的历史又能好到哪儿去?
所以我在美国大学担任历史课助教的时候,就见识过很多美国学生虽然脑子灵光,但是对基本历史事实近乎文盲一样,连一战二战都能搞混,更不用说别的历史了。而主动来选这门课的学生,已经是对历史最感兴趣的一批美国人了。
因此,美国人有很多对世界其他国家的无知和妄想,我们对此完全没有必要意外,不如说他们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是的,现在是信息化的时代,美国人当然可以自由地获取任何想获取的信息。但前提是,他们得想啊。
如果你从小到大所接触的主流舆论就是充斥着偏见的,如果你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就不包含那些主流之外的信息,你又怎么会主动打破偏见呢?
更不用说,你了解历史了解世界又能干什么?你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有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在丑化美国人,会质疑:怎么美国人会这么无知呢?如果美国人这么无知,美国怎么会这么厉害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你开网约车需要知道美国屠杀了多少原住民吗,你在电子厂上班需要知道美国如何侵占墨西哥领土吗,你去其他国家打仗需要知道美国轰炸了多少越南乡村吗……
别说普通蓝领了,就是白领和知识分子,他们的工作也不需要任何他们专业之外的知识,比如一个研究美国当代国内政治的学者,知道冷战时期美国在亚非拉的侵略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此就不吐槽我接触到的某些美国学者了……
其实也不怪他们,脱离了自己的领域,谁还不是个文盲呢?
没有强制性的义务教育,仅凭个人兴趣,你会学多少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也永远用不上的知识呢?你又有多大的判断力和动力,去质疑主流舆论的宣传呢?
如果你今天玩着《使命召唤》游戏,里面说俄罗斯/苏联是坏人,明天看着漫威或者007系列电影/漫画,里面也说俄罗斯/苏联是坏人……你从来没有接触过,也没有必要接触跟俄罗斯或苏联有关的其他信息。那么到了后天,如果政客们说俄罗斯干涉了美国大选,说俄罗斯开展了邪恶的网络袭击,说俄罗斯意图颠覆美国,你会怎么想……
更不用说网络时代的政治对立又把人们所接触到的信息进一步筛选和细分,每个人都可以藏在本党派的信息气泡中,基本看不见偏离既有认知的信息。
所以当我们说美国例外论和美国无辜论的舆论宣传很成功的时候,我们既不需要认为美国人特别愚蠢,也不需要认为美国政府有什么精密的洗脑阴谋。只要任事物自然发展就可以了,因为真的没多少人关心真相。
当然,《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的作者是关心的,虽然我不觉得他们的书能够让美国人真的摆脱“文盲”状态,但是这样的努力显然是可敬的。
美国的共产主义者,还剩下什么?
除了试图破除美国人民对历史的虚假记忆,《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还讨论了当前现实存在的美帝国主义,以及当下的“新冷战”。
根据作者的理论,美国对内的种族主义和对外的帝国主义,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对世界人民的压迫。美国的帝国主义随着苏联的解体达到巅峰,但又在近些年面临衰落。因此美国必须要发动新一轮的冷战,找到新的敌人来扩张军事机器,才能维持自身的霸权。
而在这一过程中,美国最有革命性的黑人国际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一直受到美国当权者的镇压,无从实现革命。而其他美国大众,特别是白人,虽然也遭受着资本主义的压迫,却被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的意识形态所迷惑,没有意识到自身的不幸源于整个资本主义体系,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与全世界各国被压迫人民是连在一起的。
因此在希尔维特和海防看来,美帝国主义犯下的罪行,从来不是偶然,也从来不是只限于少数人,而是美国整个体制的必然。从两党的政客,到华尔街的精英,到军队和警察,再到普通美国民众,全都是美帝国主义对全世界压迫的帮凶。
不过,这套美帝国主义的论证,虽然在美国人眼里算是非常激进和离经叛道的,但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算陌生,中国读者从中未必能够发现太多新鲜之处。
但《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可以给读者带来的启示,不只是这略显粗糙的论证结果,还有其论证过程。
一方面,作者在整部书中,刻意避开了主流白人学术体系,基本都在引用少数族裔学者和社会活动家的作品与行动,从黑人和共产主义运动的视角来看待美国冷战历史。
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黑人历史学家和共产主义者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作者援引了作为历史学家的杜波依斯的史学著作,来批判美国的种族主义历史,也回顾了冷战时期作为共产主义者的杜波依斯支持国际共运并被美国政府迫害的历史。
而另一方面,作者更是花大篇幅回顾了美国激进运动,特别是黑豹党被压迫和抗争的历史。书中将黑豹党的兴衰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联系起来,既是在批判美帝国主义对包括美国黑人在内的世界人民的压迫,也是在为当前世界人民如何抗争提供历史经验。
比如书中回顾了美国政府对共产主义者的监禁和暗杀,美国联邦调查局对黑豹党社区服务的打击,以及美国媒体对黑豹党的污名化。这些历史既被用来说明黑豹党及其所代表的美国共产主义运动是怎样在美帝国主义的镇压下衰落,也被用来指出新一轮美国共产主义运动应该从何处发起。
FBI前局长胡佛曾经把黑豹党视为对美国的“最大威胁”,而他认为黑豹党做的最有威胁的举动是什么呢?是给贫民窟儿童送早餐从而获取人心。
必须指出的是,如果纯粹从学术的角度看,《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对美国黑豹党和共产主义运动的描绘是存在一些偏差的。但是,该书的价值也并不在于研究本身,而是在于其视角。
希尔维特和海防不是从中立的学术的角度看待美国历史,将黑豹党视为一个单纯的历史事件,而是从美国少数族裔共产主义运动者的视角出发,将美国历史视为自身存在的背景,将黑豹党视为自身事业的先行者。
虽然随着桑德斯和民主党激进派的兴起,“社会主义”(或者说欧洲式的“民主社会主义”)在美国变得流行了起来,但“共产主义者”、特别是希尔维特和海防这种激进的有思想体系的共产主义者,而不是随大流在街上喊两句革命口号的人,在美国其实仍然很少见。
在这里,就有必要提到该书作者的身份和现状了,为什么希尔维特和海防可以采取这样的视角分析问题,为什么他们的书可以代表过去的黑豹党和现在的共产主义者?
他们虽然都是青年学者和记者,没经历过冷战时期的斗争,但和前辈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比如为该书写后记的格伦·福特(Glen Ford),不光是美国著名记者,也是前黑豹党成员和越战老兵,从冷战时期就参与了民权运动和反战运动。福特一直致力于黑人运动和共产主义的舆论宣传,并创办了存续至今的媒体“黑人议程报告(Black Agenda Report)”。
希尔维特和海防两人都加入了福特创建的“黑人议程报告”。而福特也秉承着当年黑豹党时代的共产主义革命精神来对待他们,不光将他们视为工作同事,更视作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同志”和“战友”。
这也就是为什么,希尔维特和海防对美国历史的认知,对美帝国主义的分析,对共产主义运动的号召,与休伊·牛顿(Huey Percy Newton)这些黑豹党领袖是完全一致的。从这个角度看,《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更像是一篇如果黑豹党留存至今,他们会如何分析和看待冷战历史和美国现状的政治宣言。
虽然黑豹党在美国历史上昙花一现,虽然冷战时期的共产主义运动从来没有在美国成为主流,但这些进步思想仍然在美国延续了下来。曾经的共产主义者保存了火种,并将其传给了新一代的革命者。后者虽然暂时还没有能力重现轰轰烈烈的过往,但也依然关切着美国被压迫的人民,也在用自己的努力为共产主义运动做出贡献。
因此,《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的出版本身,既是旧时代的纪念,也是新时代的象征。当我们在阅读此书的时候,不光是在阅读美国共产主义运动的过去,也是在阅读它的现在和未来。
但是,一个讽刺的现实是,我们之所以能看到这本激进的书在美国出版,作者们之所以还能在美国高喊推翻帝国主义,没有面临当年黑豹党和共产主义者的命运,是因为他们毫无影响力。
正如《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书中强调的,美国的言论自由只留给没有威胁的人,像黑豹党那样有组织有武装的势力,就连给贫民窟儿童送早餐都要成为FBI的眼中钉。
相比之下,如今美国稍微有组织的最激进的势力,也就只剩下表演欲望强烈的民主党“进步派”了。希尔维特和海防这种极少数派只能写写书发发推特,既不能像斯诺登那样抖出国家机密,也不能像当年黑豹党那样真搞武装斗争,纯纯的吉祥物能翻得了天吗?
如今美国最激进的政客,民主党“进步派”明星AOC,其激进行为就是穿着一件写着“向富人收税”(TAX THE RICH)的衣服参加富豪名流的晚会Met Gala,以及号召支持者们在她的网店买“TAX THE RICH”系列商品,比如58美元一件的运动衫(Made in USA!)。
“谁将会成功?”
不过,可能有人会问,即便我们知道了《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拥有难得的美国共产主义者的立场,但这毕竟只是一本写给美国大众的政治宣言,而且还是一篇毫无影响力的宣言,对我们中国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该书的“美国共产主义者”立场本身,就是价值所在。
在社会高度政治化的美国,任何的历史叙事都不可避免地会带上叙事者的立场,不光媒体政客如此,学者也不可能免俗。
比如保守派美国冷战史学家约翰·加迪斯(John Lewis Gaddis),虽然并不避讳美国人的帝国主义行为,但他依然辩护说:“美国人建立了一种新形式的帝国——民主帝国——因为从习惯上和历史上,他们的政治在骨子里就是民主的。”就好像“民主”一词可以洗清帝国主义的一切罪孽一样。
不光跟政府接近的保守派美国学者有这样的倾向,那些看似更为独立的自由派学者也是一样的。
《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的前言里就引用了美国著名自由派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的一段话,用来说明学术界是怎样被“美国例外论”所影响的: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我们和英国盟友事实上占领了世界上大片地区。我们可以成为永久占领者,并扶植傀儡政权,就好像苏联在东欧做的那样。是的,我们在一些发展中国家这么做了,我们在伊朗的历史也并不光彩。但是我们主要做的仍然是帮助被打败的敌人恢复元气,并建立与我们核心价值相符的民主政权,并且让他们成为可以保护这些价值的盟友。‘美国治下的和平’是某种帝国……但按照历史的标准,这是一个非常善意的帝国,是由软实力和信誉而非强力凝聚而成的帝国。”
虽然立场不同,但克鲁格曼的这种认知,和加迪斯其实也没有什么本质差别。
克鲁格曼在美国自由派学者当中,已经算是经常跟政府唱反调的人了。如果这样的学者对于美国扩张侵略的历史都抱有“美国例外论”的潜意识认知,别的学者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正如希尔维特和海防所指出的:
“不光是我们的心灵被这些意识形态及背后的支持者所塑造,我们的物质世界也被他们深刻影响。他们限制了我们向“别处”思考的能力。虽然摧毁美国例外论和美国无辜论的意识形态并不会让不公正也随之被去除,但我们寻求集体解放的斗争,必须一直拒绝声称美国是仁慈的、爱好自由的这种‘假新闻’。”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这些被“美国例外论”所影响的美国学者以及媒体仍然是我们主要的信息来源之一,那么我们又是否会被美国例外论的意识形态所间接影响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我们经常会看到这样的争论:你每天黑美国水深火热,我怎么感觉美国歌舞升平;你说美国一天天衰落,我怎么看到人们仍然对美国趋之若鹜……其实这些问题脱离了具体情境都是没有意义的。美国的好与坏,乐与苦,兴与衰,并不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的头上,一切都取决于你从什么视角什么立场来看美国。
那些在湾区过着中产精致生活的亚裔码农和死在亚特兰大按摩店的亚裔女性,共享了同样的命运吗?再极端点,刚当上波士顿市长的吴弭,和前几天在芝加哥被枪杀的中国留学生,看到的又是同一个美国吗?
就如同这世界上的任何国家一样,美国是复杂的,是不可能从单一视角看清楚的。即便是在美国住了很久的中国人,也未必能跳出自己的圈子看到视野之外的美国,更不用说远在大洋彼岸的人,看待美国又会带有怎样的滤镜。
这也是为什么《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的立场特别难得,因为他们能够真正跳出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的思维框架,提供从主流渠道那里看不到的视角,并且让我们自身反思自己所接收到的信息和舆论究竟带有怎样的暗示。
尽管他们的这种激进的共产主义者在美国是边缘化的,他们所提供的视角只能代表极小一部分人的看法,但对于我们这些身处美国之外的中国人,如果不希望自己对美国的信息来源被美国固有的意识形态所垄断,那么这些更多元的视角就非常有必要了。
更何况,虽然是少数派的视角,但《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对于当下美国的现实,还是有着很强的预测力和解释力。正如我在本文一开头所说的,虽然是本写在特朗普执政的2019年的书,但读起来就像写给拜登执政的2021年。
比如,希尔维特和海防虽然身为少数族裔,但仍然在《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对美国民主党主导的“政治正确”,以及“黑人的命也是命”这样的少数族裔民权运动,进行了强烈的批判。
他们认为,民主党和自由派主导的社会运动(作者称之为“包容政治”politics of inclusion),本身就是一种美国例外论的意识形态工具:如果少数族裔把“包容”误以为权力,以为有了黑人警察,有了黑人军人,有了黑人政客,甚至还有了黑人总统,黑人的处境就得到了提升……那么少数族裔就会满足于现状,不去追究歧视背后更深层次的系统性问题。
但是,作者非常尖锐地质问:如果压迫人民的美帝国主义的机器没有被破坏,仅仅是单纯地“包容”了更多的人,展现出了更多的“多样性(diversity)”,又怎么能解决压迫呢?难道奥巴马当总统的时候,警察针对黑人的暴力,黑人的贫困和教育问题,黑人所面临的系统性歧视,就神奇地消失了吗?
遗憾的是,美国的少数族裔确实是吃这一套“包容政治”的,谁都喜欢成功学的故事。前几天波士顿第一次选出了华裔女市长,不也给美国华人补了很多鸡汤嘛,大家也早就忘了前几个月貌似声势浩大的亚裔民权运动最后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
所以我们看到,拜登政府一上台,组阁的核心思路就是希尔维特和海防所批判的“包容政治”,把各种性别族裔宗教性取向都排列组合了一遍,LGBT、黑人、拉美裔、女性、天主教、犹太教……一个都不能少。
不光内阁如此,军队中也在大力推广“多样化”:一边推上美军首位变性人四星上将,一边把征兵广告变成了宣扬族群多样性的温情动画片。
比如其中一个征兵广告的故事是:一个姑娘生长在同性恋家庭,为了打破偏见证明自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冒险,觉得去意大利留学和去爬山都不够有挑战性,于是就……加入了军队。这个征兵广告的无厘头程度,让我觉得它其实是在黑性少数群体和女性……
很多人可能会嘲笑这些征兵广告,认为一个姑娘有两个妈的故事简直莫名其妙跟军队毫不相干。但是当你嘲笑美军不懂军事的时候,美军可能还要嘲笑你不懂政治呢。
维护美国例外论,用所谓“政治正确”笼络住国内的少数群体,这个政治需求,可比美军多征一两个兵重要多了。
所以,简而言之,《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的一个核心论点,就是“美国例外论”根植于整个系统,而非任何党派和政客。
虽然各种主流政治势力都意识到了美国如今出了问题,但他们不会改变美国的帝国主义体系。即便是最激进的那些自称“民主社会主义者”的民主党“进步派”,以及那些组织少数族裔运动的社会活动家,都在间接地维护着“美国例外论”。
因此,无论谁上台,无论何种政治势力,都不会停止对美国和全世界人民的压迫,反而会继续用民主和人权的口号干涉他国内政,将中俄立为新冷战的对手。
希尔维特和海防认为,正是因为美国自身的政治经济体制在近些年来衰败了,所以美国当权者才需要新的敌人,让美国人以为对民主的威胁来自于外部势力,而不是美国民主自身的缺陷:
“与第一次冷战不同,那时候针对的是共产主义运动取代全球资本主义秩序的真正威胁,这一次新冷战的原因在于美国例外论自身的失败……(指控他人)可以将美国体制危机的责任转移到外部势力上。而事实上,我们国家的民主一直就是个被巧妙掩盖的耻辱。”
即便美国政府更新换代,其“美国例外论”的意识形态内核仍然不会有变化。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拜登在就任之后的第一场新闻发布会,就十分配合《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的判断,将与中国的竞争定性为了民主与专制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
“我预计你,还有你的孩子或者孙子,将要在博士论文中研究这样一个问题:谁将会成功,是民主还是专制?因为这就是我们的赌注,这不只是关于中国本身。”
确实,我们的后代肯定要在博士论文里研究中美竞争这样一个问题,只不过无关民主和专制成功与否,而是关乎帝国主义和反帝国主义的力量到底谁赢谁输,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赌注。
有人肯定会问,我总是写文章说美帝国主义这不好那不好,自己又在美国留学,到底是什么居心,是不是所谓“黑美国是工作,去美国是生活”?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美国的帝国主义,以及美国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敌意,就是定义当今和未来世界的主题。不管我们叫它新冷战也好,还是所谓的竞争也罢,这都是逃不掉的。当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认为你是他们的最大威胁之时,如果你想要世界和平与发展,那你最好真的是个威胁。
而我们个人的命运,和历史进程当然是分不开的,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逃离时代浪潮的能力。不是说这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源自美帝国主义,但它总能给这个世界制造问题,不管你身处中国还是美国。这世上当然有千万个问题,没有美帝国主义的存在当然也有别的问题,但刚好我对美帝国主义的问题最为熟悉,就想写出点东西跟大家分享。
且不说我本来也没打算留在美国,也不说很多视角只有身在美国才能发现……我身在哪里,写了什么,跟美国做了什么和要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美国政治的极端与分裂就消失了?难道美国社会的教育、毒品、犯罪问题就不存在了?难道美军对他国平民的杀戮就停止了?难道美国人对中国的敌意和对中国人的歧视就没有了?
我就一个普通人,还能做啥呢?也就只能像《美国例外论与美国无辜论》的作者那样,随便写点什么,让大家知道影响我们个人和世界命运的美帝国主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我们这个时代未来将是怎样,这不取决于我写了什么或你们看了什么,而取决于我们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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