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为什么要对乌克兰采取特别军事行动?按照俄总统普京2月24日电视讲话中的说法,是为了应对乌克兰有意并可能加入北约给俄罗斯带来了“明显上升的威胁”。
吸收乌克兰,被认为将是北约在冷战结束后多轮东扩的延续。普京梳理了北约此前的五次东扩:1999年,吸收波兰、捷克和匈牙利;2004年,吸收保加利亚、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罗马尼亚、斯洛伐克和斯洛文尼亚;2009年,吸收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2017年,吸收黑山;2020年,吸收北马其顿。
北约全称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是北美与欧洲国家为实现防卫协作而建立的一个国际军事集团组织,成立于1949年8月24日。随着西德1955年正式加入,北约成为冷战中西方阵营的全面军事同盟。其与社会主义阵营军事同盟“华约”的对抗,被认为是冷战时美苏两极格局形成的标志之一。
1991年华约解散,此后苏联解体,标志着冷战结束,两极格局瓦解,国际秩序进入新阶段。这带来一个问题,既然对手已不存在,北约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1991年5月,北约国防部长会议决定,将“前沿防御战略”调整为“全方位应付危机战略”,即从过去主要“盯防”以苏联为首的华约转向“预防冲突和处理危机”。
北约通过转变定位和功能获得了新的合法性,并随后于1993年在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推动下酝酿和准备东扩。由于北约东扩将改变俄罗斯所处的安全环境,也就是普京说的“核心关切”,该问题遂成为影响冷战后美俄关系,乃至整个西方与俄罗斯关系的最关键因素之一。
凯南的“预言”
尽管俄罗斯接受了过去北约的五轮东扩,但这始终是其心里的一个“疙瘩”。俄罗斯之所以接受,是缘于俄弱/守与美强/攻的现实力量格局。也就是普京所说的“苏联自上世纪80年代末不断走向削弱,之后彻底分崩离析……从此世界力量对比的平衡也被打破”。
但俄罗斯对北约东扩的接受是在力有不逮情况下的“屈从”,所以,普京一面说“当然,在现实生活中……国际形势以及国际力量对比的变化都是重要考量因素。应该保持专业、平稳和耐心态度”,另外一面又不大“专业、平稳和耐心”地诘问“是谁给了北约底气”,指责北约“大言不惭”“肆意妄为”“态度轻视蔑视”。
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北约东扩是美俄在安全领域力量对比的体现。俄罗斯是力量弱但不是没力量,因此,东扩必将有一个终点,也就是俄罗斯划出的红线——乌克兰。越过这条红线,俄罗斯必然会动用已有力量剧烈反击。
这样一个结局,并非无人料到。在美国战略家、思想家、决策者中,反对北约的大有人在。著名的“对苏遏制政策”设计师乔治·凯南上世纪90年代就曾明确指出,北约针对俄罗斯的持续扩张“将是美国政策中最致命的错误”,会带来五个消极后果:1。刺激俄罗斯民族主义;2。促进反西方倾向;3。滋生俄罗斯军国主义;4。妨碍俄罗斯民主进程;5。可能造成东西方新冷战,造成欧洲新的分裂。
如今看来,凯南的见解颇有预见性,但这类“明智”的洞见为何未能成为美国最终的决策?且自1993年至今,无论美国整体对外战略如何调整,北约东扩这一点却始终没有改变。
西方文明的“异类”
因为,美国始终将俄罗斯视为安全威胁——哪怕俄罗斯现在或许是衰弱的,那也是潜在威胁:俄罗斯在衰弱时丢掉的东西,一定会在复兴时要回来;在衰弱时接受的东西一定会在复兴时推翻掉。在美国,无论支持北约东扩者还是反对北约东扩者,关于这一点的认知是一致的。只不过反对北约东扩者希望不要过度刺激衰弱的俄罗斯,以避免引起剧烈报复;支持北约东扩者则认为正应趁其衰弱进行压制性遏制,以阻断其复兴之路。二者在拒纳和遏制俄罗斯上并无本质差别,只是时机和手段不同。冷战结束后,美国以胜利者自居,在对俄拥有力量优势的情况下,趁热打铁,偏好进攻性的北约东扩策略,无疑是可以理解的。
一种解释认为,美俄当前的关系是美国“谎言的自我实现”,正是美国将俄罗斯视为对手不接纳俄罗斯,才把俄罗斯逼成了自己的对手。那么问题来了,美国为什么不接纳俄罗斯呢?
西方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认为俄罗斯是西方文明的异类。历史上,俄罗斯并非没有试图融入欧洲,但自彼得大帝以来对欧洲的学习和引进最后都“走了样”。西方的种子,在俄罗斯的历史和文化土壤中,结出的都是俄式的果实,无论是西方的先进器物还是制度与思想(如市场经济、民主等),在进入俄罗斯后都未能改造俄罗斯,反而加强了其既有的特性,使俄罗斯更加俄罗斯。俄罗斯独立之初曾试图在政治经济和外交上完全转向西方轨道,但在巨大的历史惯性作用下,俄罗斯最终还是做回了俄罗斯式的俄罗斯。这在俄罗斯的官方叙事中体现得十分明显:从1990年代“融入西方”,到21世纪初“融入欧洲”,再到2007年之后被注入了新含义的“俄罗斯世界”。从这个线索来看,俄罗斯2008年对格鲁吉亚动武自有其历史层面的逻辑。
实际上,俄罗斯转向西方轨道的夭折,固然与外交上未得到西方承认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应对内部的种种挑战和危机。即使当初西方接受了俄罗斯,为了应对当时国内各联邦主体日益增长的离心倾向,俄罗斯仍然会走上权力高度集中的治理路径,这是由俄罗斯的历史惯性和独特文明形态所决定的。
无法兼容的“安全困境”
俄罗斯国土面积1700多万平方公里,横跨10个时区,人口却不到1.5亿(历史最高峰也未超过2亿)。即便在器物与技术已十分发达的今天,其内部治理仍然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为了解决人口太少与国土太大之间的矛盾,俄罗斯必须建立高效的行政体系。否则,国家很快就会出现分崩离析之势,边疆会像洇了水的墙皮片片剥落。
如何建立高效的行政体系?俄罗斯的办法是,间歇性地使国家处于一种动员状态。另一方面,俄罗斯天生有一种不安全感。俄罗斯的国家重心位于东欧平原,那里地势平坦,缺乏可抵御外敌的天然屏障,易攻难守。历史上,莫斯科有多次兵临城下的痛苦记忆。普京在2月24日的电视讲话中就明说,北约在乌克兰的举动“给俄罗斯造成了不安全感,影响到了俄罗斯的发展”。为了消除不安全感,俄罗斯结合欧亚地区的地理实际,选择通过扩大与潜在敌人的防御纵深,以空间换时间,来提升安全系数。俄罗斯今日辽阔的版图,以及俄罗斯和不少国家的历史恩怨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概括一下俄罗斯的种种特性,就是如亨廷顿所说的“俄罗斯独特的东正教文明形态”。在亨廷顿看来,文明之所以产生冲突缘于彼此间的不兼容。因此,美俄之间可以达成和解吗?目前来看是悲观的。
既然无法兼容,在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下,无论美国还是俄罗斯,都会为了保障自身安全而采取措施,最终形成了“安全困境”。在国际政治的现实主义理论中,“安全困境”(security dilemma)是指一个国家保障自身安全而采取的措施,会降低其他国家的安全感,从而导致该国自身更加不安全。“安全困境”的发生学逻辑是,当国际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时,国家间始终存在恐惧感和不信任感,也许A国对B国根本无伤害之意,但A国无法使B国真正相信自己的意图,A国也无法理解B国为何会如此神经质。
正是因为处于“安全困境”之中,美国向俄罗斯解释北约是一个热爱和平的、纯粹的防御性联盟,而俄罗斯则觉得自己“被骗了”(普京语);俄罗斯向西方表示愿意加入西方“大家庭”,而美国则认为有着帝国传统的俄罗斯必然酝酿着危险。
关于眼下的这场危机,美国分成了两派,有人批评根源于俄罗斯“帝国主义”的旧习难改;有人则认为“美国及其欧洲盟友对这场危机负有大部分责任”(如著名的米尔斯海默)。如何看待眼下的危机以及围绕着其生出的争讼,不妨重温一下现实主义前辈学者的一段论述:
“国家安全的削弱不是由于错觉和想象中的敌意,而是由于国际关系的无政府状态……尽管在理解了安全困境和心理活动之后,军备-敌意盘旋上升趋势会有所遏制,但仍然无法改变旨在谋求安全的政策会威胁他国的事实。如果将这种政策引起的矛盾称为“幻想的”,那就误解了问题的实质,并且鼓励人们想入非非,误以为只要各国较客观地对待自己和他国就能获得共同利益。”(荣杰,复旦大学发展研究院博士后)